公公千岁（十）
裘鸾，岭南人士，欠岁而立，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御前带刀行走，右散骑常侍，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加授一品光禄大夫。八岁入宫，内书院出身，曾任太子伴读，博闻强识，功绩卓著，深不可测。其最鼎盛时，手中握着内阁票拟批红，内外章奏，御前堪合，前朝趋附其派系的官员不知凡几，足可与内阁阁老分庭抗礼，几近“内相”。再加上他手中掌握的京畿兵马，东厂阉军，以及散落在其他各处的城司兵马，说是直逼皇位也不为过。
古来权宦在文官史笔之下，都是大奸大恶之辈，都想篡权夺位，挟天子令诸侯。皇帝爱重这些无根之人，却又忌惮他们越权，所以大多等到他们权倾朝野，再以杀止恶，令他们不得好死。
这是矛盾所在。皇帝想让他们为自己解决事情，就要赋予权柄。需要解决的事情越难，对手级别越高，赋予的权力就要越大。而当皇帝将先前的目标收拾完毕，这把已经沾血的刀就成了最大的待解决目标。
起也是他，落也是他。生也是他，死也是他。
最自私的操纵手，昏庸，懒惰，薄情，冷漠，虚伪，却将一切推脱为刀子对于权力的永不知足，而辩解说自己一时被蒙蔽，最终才醒悟。
这样的制度令无数男孩子永远无法成为男人，令他们一生囚死在宫墙中，所有欲望和渴求都是梦幻泡影，死无全尸，还要遗臭史书。
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国家，在他注定短暂的一生中，所有的伤痛都来自于它，而身在漩涡中心的裘鸾不会不明白，他沉沉浮浮了这么多年，冷暖人间、七情六欲、黑暗丑恶，怎么会看不透。如意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执着且反应激烈。
他没有想过他会反对这件事情。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归结为人类对于自我身份认知上必须坚持国家属于性，好比一张身份证，没有国籍那部分或者显示已亡国都会使自我变得残缺。而人类追求圆满，追求稳定的安全感，所以国家的平安也非常重要，如同身处战乱的国家，其国民同样不会过得安稳一样。
又或许裘鸾的骨子里仍然保持着一份最初的仁慈。要整个国家的人为沦亡而付出代价，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无法真切地体会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他很喜欢这位千岁。既然他不认同，那么就算是冲着防止他为了阻止自己而参与进来，他也要改变自己的计划了。虽说推翻至今为止的步骤有些可惜，迂回而走又有些麻烦，但毕竟也不算棘手，如今收手依然不晚。所以他花一晚敲定了新路线，第二天又进了宫。
皇帝仍在病中，之前心中惊惧，多少汤药都不见好转。却是皇后榻前侍疾，进献良药，竟使龙体渐愈，心情有所舒展，时日一长，竟是半步离不得皇后，天家夫妻从未如此和谐恩爱。
皇后坐在床前，素衣少饰，没了华丽的行头，显出一股温柔贤惠的气质，长年累月的庄重又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历经风霜的大家正妻。
皇帝靠在床头，握着她的手感慨道：“你这样，让朕想起了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府上中馈一直是你操持，朕要跟魏王斗，银饷不够时你就偷偷拿自己的嫁妆垫，戴在身上的首饰都超不过三件。这些朕都是知道的，也自觉苦了你。”
皇后也动容，笑着叹道：“偌大一个皇子府，陛下要做大事，臣妾自然不能再让陛下忧心后宅。陛**恤臣妾，心里挂念臣妾，臣妾就知足了，苦一些也不觉得苦了。”
皇帝的眼角微微湿润。这个发妻陪着他从低微走到顶峰，再艰难的时候也没跟他抱怨过一句。如今他缠绵病榻，风采不再，也自知病容难看，总觉得旁人都在暗自耻笑他英雄暮年，嫔妃们也一个个表面关怀送汤送水，实际一个也不肯亲自来探望。唯有皇后，不顾身份尊贵，从第一日起就求见帝王，自荐侍疾，喂药换水皆亲力亲为。这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妻子，对他而言是安全的，可信的，可依赖的，能够给他最坚实的、宽容的怀抱，让他在这种时候也不会觉得难堪，而只有夫妻情深。
“娘娘，太后请您去商议今岁除夕阖宫夜宴。”
皇后闻言，皱了皱眉眉，“母后是有何急事？本宫还需在陛下这里侍奉，离不开。”
皇帝却大度地一挥手，“朕现下无碍，想来母后不会随意找皇后，你且去看看，除夕是个大日子，出不得错。”
皇后只好告退离开。
太后在皇后的坤宁宫里等。皇后行礼后问：“母后有何要事？”
太后看她一眼，说：“没什么大事，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吧，休息一会。”
皇后反应了半天才回过味来：“母后？您这是何意？陛下那里还等着臣妾回去……”
“皇后！”太后猛地放下茶杯，声音极冷，目露讥诮：“皇后，哀家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皇后愣愣地看着她。太后屏退了宫人，对她说：“你以为，他对你说那些话，是真的浪子回头，幡然悔悟？皇后，你当你自己是刚进宫的少女不成？狗改不了吃屎，皇帝永远改不了滥情薄幸！不过几天，你就忘了他是个多么虚伪的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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