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口号与面瓜
一九六九年我们的墙壁上充满了口号。当我们生活在一个口号和提示的世界里,我们就像蜥蜴一样在缝隙中穿行。
当我们把生活浓缩成一个口号或几条原则的时候,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们就是生活在快乐和天真的一九六九年呀。生活成了一种口号,我们对这些口号和原则烂熟于心,我们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复杂纷繁的生活一下就简化了。
久而久之我们觉得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世界上就是两点和两点论,我们大度和大而化之地拿着黑板擦将两点之间其他复杂多变的点和线给抹掉了,我们从这个点到那个点——跳跃着前进。
我们是青蛙。于是我们的生活像清水一样明澈了。
关于生活中敌人和朋友的概念,用白灰水写在我们的墙壁上——如果真是那样要有多好,除了敌人就是朋友,除了朋友就是敌人,我们哪里还用操那么多的淡心。但在三十年后在我们的生活中,实际情况恰恰是:敌人和朋友之间,还有一块很大的中间地带呢;这中间地带里,还埋伏着一大批、一大群、甚至是人的绝大多数的形形色色和灰蒙蒙的人呢。
他们既不是我们的敌人,也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与我们只是狭路相逢和无冤无仇,他们与我们只是擦肩而过和历史偶然的一瞬。
他们和我们非敌非友。他们都不在世界的两极。
更别说在两极之中,也往往是敌中有我和我中有敌于是你在反对敌人的时候也同时在反对朋友你在拥护朋友的时候也同时在拥护敌人呢。
更别说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朋友到了大同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地步,还有“有朋自远方来”的时候、状况、心情和意蕴呢。在这种复杂纷繁的一切之下,非敌非友不也是一种很好的状态吗?没有界限不也还原自己一个自由吗?敌中有我和我中有敌突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也使光怪陆离的生活一下就缤纷多彩了吗?不就不用闲着也是闲着了吗?但是不行,我们一定要将世界简单化和单纯化,我们一定要将生活简化成口号和标语就写到我们墙上和床上,我们的脑子里和血液里,不断地提醒和提示自己,我们就要这样单纯和简单地生活下去。
但是,对于一九六九年来讲,这些简单和单纯的口号,这种推拉式的思维,恰恰是符合我们孩子天性的。
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对这些口号乐此不疲。
因为我们在做游戏的时候,就是要将世界分成派别——而且恰恰是两派和两极——才可以成立;有藏人的就一定要有捉人的,有卖菜的就一定要有买菜的,有接煤车的就一定要有拉煤车的,有石女就一定要有不石的男人,有加入就有游离,有参与就有旁观,有激战就有停止……一九六九的社会气氛和人文环境,完全符合我们孩子的游戏规则,在那充满月光的打麦场上。
我们就是要把那些成熟复杂、一肚子阴谋诡计、一脑门子官司处于中间地带的成年人给拉下马,让你们一块来玩一玩孩子的游戏。放下你们的复杂吧。
放下你们的臭架子吧。
放下你们的三点和四点吧。现在要的就是两点。
谁不承认两点,我们就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烂你的狗头!
……
我们就:
打倒×××
火烧×××
油炸×××
活埋×××
……
我们没有原则和界限,因此我们就更加有原则和界限;我们不注意世界的本原是什么样子,因此我们就创造了一个世界。我们用否定旧世界和成年人为前提,就创造了一个孩子的世界和心情。
我们就是要搅乱和混淆你们大人的生活和视线,让你们一块到我们孩子的世界来体味一下痛苦一下也就是欢乐一下。
老头子对中年和青年人压迫得还不够吗?中年人和青年人对我们这群孩子压迫得还不够吗?——倒是爷爷辈对孩子还要亲切一些呢。——你们对我们的压迫出于多元论——只有在多元论的情况下,你们对我们才处于绝对优势你们的经验就成了压迫我们的一种资本——而当一切既定和既成的秩序全被破坏和荡然无存的时候,世界就成了花果山。
现在是一个从两点论出发的时代。
你们的一切优势都化为了乌有。于是世界就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
孩子在斗老师
青年人在斗中年人
中年人在斗老年人
群众在斗领导
下级在斗上级
……
于是:
有命不革命
要命有何用
……
一切都情绪化孩子化和游戏化了。就是斗人的飞机姿势和游街的打锣、挂牌到往你脖子上挂一溜破鞋,也都具有戏剧性的表演啊。
三十多年后当我们患了老年痴呆症我们可以说当时的我们和时代是那么天真,并为了这个发现而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就像发现或找回新大陆和夸克一样——原来两点之间还有三点和四点,世界上除了敌人和朋友还有一大批非敌非友的人如果你要竞选总统的话就要争取他们的选票。
——亲爱的朋友们,当时我们的游戏和表演是天真了一些,是那么的情绪而不务实,是那么一潭清水而不是一潭泥浆,是那么的清廉而不贪污腐化——于是你们就高高在上认为今天的你们比当时的我们聪明了。但是,聪明的孩子,你在这里恰恰忘记了这样一点——就是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我们对这些口号和标语由于我们的年幼无知已经上当受骗也毫不奇怪——谁让它符合我们的游戏规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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