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生活就像一潭发绿的死水，无论你努力也罢，颓废也罢，折腾来折腾去，不曾荡起一丝涟漪，它要把人活活吞掉，不留下任何回声。
迄今为止，我一直用上进心和事业心来鞭策自己，整日里孜孜矻矻，苟苟营营。与其说是一种激励，不如说是一种麻痹，用假想中的荣耀来屏蔽现实的尴尬罢了。想到自己发奋多年，毫无建树，活来活去也没活出个名堂，内心里有一种东西在坍塌，宛如巨大的墙壁上的彩釉剥落垮掉的感觉。
黄昏时分，天空逐渐阴暗，风吹在脸上仿佛有鞭子抽着，头发乱篷篷的飞动，感觉像无数逆水游动的鱼苗。天气凉了，大江上下一派肃杀的秋意。我站在天篷下的甲板上，想到所有努力的结果，是什么结果也没有。心里比这晚秋的天气更加寥落。
曾庸功不知什么时候像个幽灵似的钻到了我身后。这个人的存在就像一个梦一样，让我把握不住究竟是不是一种臆想。他的面影白皙、机敏、紧蹙双眉，看上去像一只在雨雾中打湿了翅膀的迷途的白粉蝶。印象中他也是我的河校同学，刚从别的船上调来，在学校时就曾发表过一首十行小诗在《海员文艺》上，是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但是我知道，他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原先的立场，时常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谈起自己过去的爱好。在他调船的时候，他把自己写的一摞稿子，连同发表那首小诗的《海员文艺》，一同沉到了江底，以示与文学的彻底决裂。现在，他以一种过来人的派头，拿腔拿调地的对我说：
“文学是嘛玩艺？文学青年的文学梦只是自己玩玩自己罢了，就跟**差不多。要想赢得杂志编辑们的青睐，简直就像骆驼穿过针眼那么难。”
对此，我深有同感。但我没有吱声，用手挤着脸颊上的一颗粉刺疙瘩。
曾庸功又说：“现在有觉悟的聪明人都已经抛弃文学这个婊子，不跟她玩了。谁那么傻，为一个永远难以实现的梦想虚耗自己的青春呀。”
这正是我心里反复掂量，并在深深的绝望中徘徊不去的问题。
那个粉刺疙瘩越挤肿得越大了，结成了一个硬块。我松下手来，认真打量了一眼我这位老同学。我醒悟道，人生理想并不一定都得实现。理想的垮台其实也意味着一种解脱和幸福，那时没有矛盾也就没有痛苦。
可是，我还没有彻底崩溃。我心里的文学只是脱落了那层华丽易碎的外壳，露出其灰色的在痛苦中挣扎碰壁的底色。我对曾庸功的说教答以敷衍了事的遁辞，把真实的思想埋藏在心灵深处。
我有点羡慕曾庸功，因为我还不能下定决心摆脱自己的痛苦，走他那样的道路。
凌晨三点多起床，值锚更。所谓值锚更，就是当船在江心抛锚时值班，充当守夜人角色。其主要任务是警惕不要走锚。如果走锚，船在江中游动，那是比较危险的。我在驾驶台上看好两岸稀疏的灯火做为参照物，过一段时间检查一下相对位置有没有改变，就可以知道船舶是否走锚了。
欲雨未雨的夜，雾汽弥天盖地笼罩着锚泊的轮船，大团大团的湿气仿佛揭开蒸笼似的碰脸。甲板上湿渌渌的，桅杆上的探照灯好像昏花老眼，晕出一团朦胧的黄色光雾，显得凄迷愁惨。一颗水珠挂在船舷的栏杆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辉，令人诧异为什么单单它这样出众……。
我坐在驾驶台上的高脚椅里，椅子面很高，搭脚的横木离地面还有一尺之遥。因为脚挨不着地，有一种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的感觉。过去，每当我独自值锚更，总有许多好的想法。现在，那些好的想法不知上哪儿去了，我忽然感觉到无聊。
我从高脚椅上下来，推开驾驶台侧门，走到外面去呼吸大江上黑夜里的空气。一只挂机船从船头方向驶来，亮着左红右绿的航行灯，好像一个奇怪的长着绿宝石般晶亮眼睛的虫子害着一只红眼，慢慢地向我们爬来。凌晨时分，天上下露了，大团的雾汽变成了露水，脸上有些湿润的寒意，衣服也厚重了几分。我走下梯子，在船头船尾四处游动。
在二楼走廊上，我意外地看见汪汪坐在灯光明亮的餐厅里，一个人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把一只筷子捅进嘴里，戳着牙花子。面前白色餐桌上，放着一只空的蓝边搪瓷碗。
“你怎么还没睡呀？”我把脸贴到舷窗玻璃上，鼻子挤成平面，两只手扒着玻璃像脸上长出巨大无比的耳朵。
“嘿，我当是江里爬上来的怪物呢！黑糊糊地冒出来一张脸。”
“你心想要是一个女妖就好了吧？”
“那倒是不假啊！”
我从船艉的舱门走进餐厅，夸张地嗅着鼻子，说：
“面条下得挺香嘛！炸得麻油？”
“菜油。菜油煎得好，也是很香的。”
水手们下面条，喜欢熬一汪油，趁热浇在刚刚捞起的面条上，“吱啦”一响，香气四溢。用来充饥的时候，那是无与伦比的美食。我接汪汪的班，他早就应该睡觉去了，没想到还有闲功夫在这儿耗着。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呀？”我问。
“睡不着呗！”
“想老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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