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陈琬睡得迷迷糊糊，似梦非梦间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如浪头般涌上来，拍打着她的心房，奈何她眼前白雾一片，瞧不真切，如此翻来覆去几个时辰，直到那承天门上敲响第一声报晓鼓。
陈瑕早早地便在陈琬廊下等着她，早起的打杂丫头四儿替他搬了张胡凳，他便翘着二郎腿依靠在廊柱上假寐，等得太久，竟然睡着了。
陈琬梳洗毕开门便看到他仰头微张着嘴呼呼大睡，又好气又好笑地拿手去捏他的鼻子，文双在一旁笑道，“郎君这番样子倒是少见，怪逗人的。”
“你这么瞧着他，小心不多时我央了母亲送你进他房里。”陈琬平日最喜欢逗弄这傻乎乎的小丫鬟，此时见她正木愣愣地盯着陈瑕的睡颜，不禁想开开她的玩笑。
文双不知是不是年岁太小的缘故，听不出陈琬话中的意思，竟然很老实地点点头说，“好呀，郎君人挺好的。”
武双从屋里出来，刚好听到自家妹妹说的傻话，一个爆栗敲在她额头，笑骂道，“傻丫头听不出小姐在编排你吗？快去问四儿要了热水洗衣服去！”
吵闹间，陈瑕迷迷沉沉地睁开眼睛，却见主仆三人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不觉便红了脸颊，站起理了理衣衫，道，“早饭便去长风楼用吧，我已与母亲大人打过招呼了。”
永安坊是京城有名的花柳之地，大陈律法并未明令禁止官员嫖赌，朝中大臣到永安坊来探寻红颜知己变成了一桩风流雅事，三五子弟聚在一起吃酒相约去坊内戏耍，谁要是不去肯定会被嘲笑乡野村气。陈家两兄妹到永安坊门口时，恰好碰到送客高峰期，一群白日里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官僚士子们怀中搂着美娇娘，脚下打浮，衣衫不整，陈琬戴着幂离站在陈瑕身边瞧着这些人作生离死别，不禁嗤笑，“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陈瑕不做声，避开了人群拥着陈琬往房内走去。
长风楼算是永安坊的地标性建筑，五层楼高的木式建筑，飞檐微翘，雕栏画栋，一派富丽堂皇。走进楼内，便听闻阵阵丝竹之音，伴着依依呀呀的唱词，陈瑕熟门熟路地带着陈琬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包厢，包厢正对面便是那戏台，那旦角正唱着“伯劳东去鹤西还，未登程先问归期”，陈琬坐定，望着那台上上演离别愁绪。
楼内杂役上了些果盘菜蔬，陈瑕又去叫了两小碗小米粥，将那垂了一半的珠帘完全打起，笑着向陈琬道，“这长风楼内倒没有冷清得一天。”
陈琬不懂那些戏曲武行，看了会儿戏便觉得乏味，拿起放在一边的戏本随意翻看，“这出是莺莺传？那张生原是个薄情薄幸之人，竟还有莺莺红娘这样的绝世美人为之倾倒，可以料见那帮穷酸文人们到底做着什么黄粱美梦。”
台下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昨晚未曾离去的达官显贵，美人素手纤纤在旁把酒问盏，**艳语不断，陈琬虽与平常女儿不同，但听闻那些活色生香的场面，还是令她十分不快，一抬手便放下了那珠帘，珠玉清脆的碰响引得台上那生旦二角抬眸看来。
送别一幕落下，各角色上台谢幕，楼内掌声雷动，陈琬掀了掀眼皮子，打了个哈欠，“大哥，你倒是让我去见那个人啊？！”
陈瑕也有些困乏，但他显得气定神闲，“稍安勿躁。”
包厢空间狭小，陈琬正要起身出门去透透气，包厢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身姿绰约的人影立在光影里，看身形倒有些眼熟，陈琬颤声道，“莺莺？”
待那人走近了包厢内，陈琬才细瞧清他的容貌。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束起，脸上油墨并未全卸去，丹唇未启笑先闻，端的是一双含情目，举止风流。那人抬手替陈琬斟上了一杯果酒，双手奉上，“墨珠见过小县主。”
这人倒是不卑不亢。陈琬本是公侯和郡主的女儿，论起来也只应称“县主”而已，但时人喜好奉承，往往便会在口头称呼上提一级，导致陈琬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陈瑕笑道，“墨珠，你也别拿那套繁文缛礼来糊弄她。”
墨珠自去搬了一张小椅坐下，神色略有些紧张，葱段般细长的手指绞着素色长衫，侧头巧笑，“墨珠见到娘子花容月貌，到不知说什么好了。”
被一个绝色的美人夸赞“花容月貌”，陈琬都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叹气，“墨珠，你可是……”
陈瑕闻言挑了一边眉，抬眸望望墨珠，后者微微一颔首，他便开口道，“墨珠本姓于，父亲原是千牛备身。”于姓的千牛备身大陈史上只有那么一位，承德二十年玉门之战降于薛延陀部的于邛。传闻于家男子全数处以绞刑，女子没入教坊司，这墨珠……
这原是人家家族之辱，外人也不得细问，墨珠说得云淡风轻，“我自幼体弱，母亲大人将我当女儿教养，那日兵士入府时也唯独漏了我这一男丁，而今我在这永安坊内，数年后去底下拜见父亲，却不知他老人家还拿不拿我当自家人看。”
他面上画着油彩，并不能看清此时的面部表情，但听他的语气，却又一股幽怨与无奈。陈琬紧盯着他的眼眸，却见他眸光清澈，双目有神，回她嫣然一笑。
“县主大人——”
陈琬叹了口气道，“你便叫我‘珞珈’罢。”她的话未完，墨珠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靠近身来，浓郁的梨花香冲击着她的感官，抬眼再看墨珠，却见他双眸濡湿，长睫微动，泪光盈盈。
陈瑕闷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一时间房内三人各怀心思，气氛诡异。墨珠风月场中人，为人圆滑，最善处理这样尴尬的局面，急忙起身紧挨着陈瑕坐下，笑道，“原是我疏忽了，光顾着和珞珈说话——”
“你可得记住了，无论何事，你都不得借着珞珈的名义——”陈瑕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再想说什么，却戛然而止。
墨珠神色微妙，颔首道，“我自有分寸。”
这两人的对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似乎传达着什么讯息，可陈琬却什么也没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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