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火柴擦出火苗后，遽告熄灭。几段彩锦，待一一翻卷过，留下的只是一片素色。春日的游兴，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已是意兴阑珊。身穿狐皮背心行走世界的这位，与揣着日记、一脸“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神情的那位，正一起踏上归程。
古老的寺院，古老的神社，神癨的森林，掩映着佛陀的丘陵，浑然不解紧张和忙碌为何物的京都，终于挨到了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这是一个让人倦怠的傍晚。待日光消失殆尽后，剩下的唯有星星了，纵然如此，这星星也是若隐若现的，好像一眨眼就会消融在那慵懒的天空中似的。过往的岁月，便在这沉睡的世界深处活动了开来。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个世界。有时候进了泥土的世界，有时候则动荡在风的世界里，有时候又会来到血的世界，沐浴一番腥风血雨。将一个人的世界聚合成方寸大小的一团，任其与别的清浊混杂的一团团世界构成层层相关的联系，便活生生地呈现出了千人千面的现实世界。各自的世界都将各自的中心安置在因果的交叉点上，然后向左右两边画出相应的圆周。以愤怒作为圆心画出的圆周迅捷如飞；以爱情为圆心一笔挥就的圆周，会留下火焰在空中燃烧过的痕迹。有的人是拽着道义的绳索在那儿活动着，有的人则在暗中设下了居心叵测的圈套。前后、左右、上下、纵横地活蹦乱跳着的世界，它们之间交错、磕碰的情景，俨然如同分别来自风马牛不相及的秦国和越国的羁旅客在某处同船共渡时的场景。而甲野和宗近二人，是三春行乐尽兴后返回东京。但孤堂先生和小夜子，则是唤醒了沉睡着的过去岁月后前往东京。两个彼此本不相干的世界，就这样，在晚上八时开出的夜间列车上，没来由地撞到了一块儿。
各自为政的世界，一旦邂逅、碰撞、起了龃龉，有时候便会有切腹自杀、自取灭亡的情形发生。自己的世界和异己的世界，一旦邂逅、碰撞、起了龃龉，两造间，有时候便会崩塌瓦解，有时候甚至会砉然开裂，四下爆散开去，或者像射出去的箭矢那样，拖曳着热量，彼此分离于遥无涯际的远方。如此可怕的邂逅、碰撞和龃龉，一生中只要让你撞上那么一回，就让你无须登台亮相，便足以成为一出自编自导的悲剧的主角了。上苍惠赐的性格，便是从这一刻起，在“第一义”的水准上跃然活动了起来。发生在晚上八时出发的夜行列车上的这场邂逅和碰撞，虽还不至于会有这样的剧烈，可要说只是日常聚散时衣袖间难免会有的小小碰擦这么点儿缘分的话，那也犯不着让他们在星空深邃的春夜，在那个就连名称都显得格外寂寥的七条，各自邂逅、相遇一番的了。小说乃是对自然加以雕琢的产物。自然本身是不会变成小说的。
这两个既非绝缘又非关联的世界，如梦似幻般地，在这有二百里漫长行程的火车里邂逅、碰撞在了一起。至于车上准备装载的是牛还是马，又是如何准备将这些彼此不知底细的陌路人的命运搬运到东京去的，对这列火车来说，自然更是它漠然处之的琐事一桩了。无所畏惧的钢铁车轮轰然转动着，随后便一头冲进了黑暗之中。一张张期待着别后重逢的恬静的脸，一张张依依不舍着离别的脸，一张张视羁旅为家常便饭、对往来奔波早已不再上心的脸，都被这夜行火车不分彼此地捆绑到了一起，一个个被当作木偶人来对待了。只有夜色是看不见的，火车接连不断地喷吐出浓重的黑烟。
沉睡着的夜色中，还在那儿活动着的人们，纷纷提着灯笼，朝七条这边移动了过来。待人力车的车把一落下，车上黑黝黝的人影便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并走进了候车室。黑黝黝的人影一个个从暗地里呈现出来。整个候车室都让这熙熙攘攘着的黑压压的人影给填满了。待火车开走后，被留在了身后的京都，想必会是一派寂静无声的情景吧。
火车将京都的活动都聚集到了七条这个点儿上，仿佛要赶在天亮之前，将这汇集而来的二千来个活动着的世界，不由分说一股脑儿地推挤到敞亮通明的东京去，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喷吐着烟雾。黑黝黝的人影开始溃散开来——团块四分五裂着，化解成了一个个的点儿。点儿左右涌动。一转眼的工夫，车厢门哐啷啷惊天动地地合上了。忽然间，站台就像一扫而空似的，变得空旷了许多。从车窗里边望去，只有车站上的大时钟落在了眼里。接着，从身后遥远处传来了哨子声。火车便吭哧吭哧地开动起来。众多的世界将会彼此交织成怎样的关系呢？火车茫然无知地一头扎进了黑暗里。甲野、宗近、孤堂先生，以及惹人爱怜的小夜子，就乘坐在这同一列火车上。茫然无知的火车轰隆隆地转动着车轮。茫然无知的四个人的彼此不同的四个世界在邂逅相遇后，一并扎进了黑夜之中。
“人山人海的，都挤在一块儿了！”甲野一边扫视着车厢，一边这样说道。
“唔，京都人大概都在赶乘这趟火车上博览会去吧？上了这么多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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