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树浅葱樱，将庭院的黄昏越发映衬得朦胧了起来。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廊庑上，紧闭着的纸拉门外，静谧无声。屋子的里边，小巧玲珑的长火钵上坐了一个带把手的铁壶，正烧着水，火钵前摆着绞缬染纺绸的坐褥。甲野的母亲正端坐在那坐褥上。麻利地向上挑起的眼梢尽头处，一条神经质的青筋，仿佛是从脑后绕出，一下子蹿到了额头上来似的，上半截则被裹在了浅黑纹理的细腻皮肤里，因而光从外貌上看，她是个极为温和的人——把针藏进海绵里，让人用劲捏去，然后你就得替那双娇柔的手敷上膏药，并抚慰道，伤口很快就会好的！要是做得到的话，就该用嘴唇摁住那流血的伤口，以此表明你并无恶意！出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必须得明白这个道理。“露骨者亡。”甲野在日记里曾写过这样的话。
寂静的廊庑里响起了脚步声。“这会儿下楼来了？”正揣想着的当儿，穿着紧绷的短布袜的一双细细长长的腿，便出现在了视线里，只见她一边回头轻轻踹开让廊庑给绊住了的色泽格外鲜艳的厚厚的和服下摆，一边“哗”地拽开纸拉门。
依然端坐在那儿的母亲，朝向门口，半倾斜下她那浓黑的眉毛，说了声：
“是你啊，进来吧！”
藤尾默不作声地合上了身后的拉门。隔着火盆，就势在母亲的对面坐了下来，这当儿，铁壶里的水一个劲儿地嘶叫了开来。
母亲望了眼藤尾。藤尾正低头看着火钵边上一张一折为二的报纸。铁壶依然在那儿嘶叫着。
话多之际少真言。相对而坐的母女俩，就这样听凭铁壶在一旁嘶叫着，廊庑一片寂静。浅葱樱正在那儿招引着黄昏。春天正络绎消逝而去。
藤尾终于抬起了头。
“他回来了？”
母亲和女儿的眼睛，突然间撞到了一块儿。真实便掩映在这惊鸿一瞥之中。灼热难耐之际，骨头便裸露了出来。
“哼。”
“笃笃笃”，这是在磕长烟管里的烟灰。
“他到底准备怎么样？”
“到底准备怎么样？他心底里在想些什么，就连妈妈也琢磨不透啊。”
云井烟无所顾忌地从鼻梁高耸的鼻孔里喷了出来。
“就是回来了，还不是跟原先一样？”
“是没什么两样的。他这一辈子也就那样儿了。”
母亲那根神经质的青筋从皮肤的内里浮现到了表面。
“他对继承家业，就真的那么讨厌？”
“哪儿啊，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就是因为这样，事情才棘手哪！一说起那事儿，他就变着法儿对咱俩冷嘲热讽的……可要是这家里的财产啊什么的真的一概都不要的话，那他也该自个儿去找份工作做做，也好养活自己，你说是不是？整天疲疲沓沓的，毕业到现在，都已经两年了，就算你哲学天资再高，可到底该怎么安置自己，都还一直拿不定主意，犹犹豫豫地，就是拿不出个主意来。也难怪妈妈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动起肝火来……”
“看样子，您跟他委婉地说这些，他根本就没听懂。”
“就算听懂了也会装作没听懂的。”
“真讨人嫌！”
“真是的。他要是说什么都不愿意体谅一下咱们的话，那你这边，我就根本没办法替你去张罗……”
藤尾克制住自己没有回话。爱情孕育出所有的罪恶。就在克制住自己没有回话的这一刻，她已在心里拿定了准备牺牲一切的主意。母亲继续说道：
“你今年不是也已经二十四了？到了这个年龄还不出嫁的，还真不多见哩。只要我跟他商量到这事儿，也就是一提到你该出嫁的事儿，他便马上会让我别说了，说是他希望让藤尾来照顾妈妈。真要那样的话，那就得自己去找份活儿干干呀，你说是不是？可他倒好，就知道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大觉。并且还在那儿跟人放出话来，说是家里的财产都给了藤尾，自己打算出去流浪什么的。就好像是咱们在和他作对，要把他给轰出家门似的，别人还不都得这么觉着啊？”
“他这是上哪儿去说了这话了？”
“他上宗近家老爷子那儿去时就是这么说的！”
“说话行事的，哪有半点男人的腔调？他还不如早点把系子给娶过来的，倒还合适些哩。”
“他真有娶系子的心思？”
“哥哥的心思压根儿就琢磨不透！不过系子倒是愿意嫁给哥哥的。”
母亲取下嘶鸣着的铁壶，拿起火钳。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锈垢裂纹的萨摩茶壶，勾描着两三道流溢着蔚蓝色的波纹，洁白的樱花随意散落着，茶壶的里边，搓揉烘焙得很纤细的宇治绿茶，就这么让白昼的沸水给泡涨着，层层叠叠积压在了一起，在那儿晾着。
“再给你加些茶叶进去吧？”
“您别……”话音刚落的藤尾，迅疾地将虽已味道寡淡，但毕竟余香犹存的茶叶，交叠在了色泽和茶壶差不多的茶碗里。泛黄的茶水叩击着碗底的那会儿，倒还没怎么觉着，待茶水漫至碗沿，色泽便变深了，聚集在稠酽茶水表面半边的浮沫，便静滞在了那儿。
母亲耙搂着灰烬堆，捣碎灰烬里的佐仓炭的白色残骸，又将裹在里边的红炭芯聚拢在一边。从这带着热乎劲儿的崩塌了的洞穴中，挑拣着样子圆正些的黑木炭，身手显得十分的活泼。屋子里的春光，在这对母女间，始终显得十分的安详和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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