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葛之原，绽放的女萝花，从芒草丛中利索地穿行而过，它那高挑得令其生出悔意来的身子，优雅地躲过了秋风，谨小慎微地向前穿行着，穿越过时降时止的秋雨，来到了冬季，色泽渐渐变褐，变黑，在星星点点落下的寒霜里，在漫无尽头的严冬中，朝朝夕夕，无依无靠，在那儿维系着它那纤弱的生命。冬季不厌漫长地整整延续了五年之久。寂寥的花卉这才从寒夜中挣脱了出来，混迹在了一个不识贫寒为何物的姹紫嫣红的春天的世界里。就像大地、天空一任春风骀荡，万物生机勃发，纷纷披挂上一身富贵的色泽，女萝细茎的梢头，也在悄然间绽放出了金黄，俨然来到一个不该由它前来栖居的世界似的，在那儿瑟缩着身子，担惊受怕地呼吸着。
时至今日，自己一直怀着远比珠玉还要晶莹的梦想，光顾着去把自己的眼睛赋予那置身在一片漆黑中的钻石，并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也一并许诺和托付给了它，以致再也无暇去顾及身边或别的什么事情了。穿过黑夜，穿过两百里的遥远路途，待从幽暗的口袋里取出这怀揣着的晶莹珠玉，此时的珠玉，却早已在现实世界的光照下，失去了几分往昔的光彩。
小夜子是个属于往昔的女子。小夜子所能怀揣的，只是属于往昔的梦想。让往昔的女子怀揣着的往昔过去的梦想，与现实之间隔着两道关隘，本来不会有重逢相遇的机会。就算偶尔蹑手蹑脚地挨近过来，也会让一声狗吠给吓退了回去的。小夜子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的是不是地方。她甚至隐隐地察觉到，自己怀揣的梦想，本是一份不该怀揣的罪愆，把它藏掖在遮人眼目的包袱底下，一路上反而还更加容易招人怀疑。
该回到往昔的岁月中去吗？一滴油，一旦掺杂到了水里，就再也无法重新回到油壶里去了，不管你乐意不乐意的，都只得随同水流一起流逝而去。想丢弃这份梦想吗？要是能丢弃的话，早就趁着还没来到现实光照之前就已经把它给丢弃掉了。只怕丢弃过后，这梦想又会飞扑而来的。
自己的世界被分割成了两半，分割的世界一旦分头运作起来，便会产生痛苦的矛盾。众多的小说，对此类矛盾冲突，多有自鸣得意的描述。就在小夜子与新桥车站相遇、碰撞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便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这之后，裂痕终将布满她的整个世界。小说便是从这一刻发轫、起始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谁，会比这个赋予小说推进动力的人物，生活得更可怜的了。
小野那儿也同样如此。丢弃了的往昔岁月，拨拉开蒙在梦想上的厚厚尘埃，从历史的垃圾中探出它那脏旧的脑袋，就在你惊讶着的当儿，直挺挺地朝你走了过来。悔不该当初丢弃它的那会儿，没能结果了它的性命，就因为没能结果性命，如今只得听任它在那儿重又苏醒了过来。枯萎的秋草，让乍暖还寒的天气给搅的，竟然认错了节气，从燠暖的阳光的闪烁中苏醒了过来，真是叫人可叹。对苏醒的生物施以棒杀，本与诗人的风流倜傥南其辕而北其辙。既然人家都撵了过来了，自己就得出面去慰劳一下。自从来到这个世上，自己还从来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情哩，今后也压根儿不想去做。为了不至于做对不起人的事儿，也为了对得起自己，小野暂时躲进了未来的衣袖的后面。紫色的气味越来越浓郁，就在小野壮起胆子准备用它来对付那正在逼近的往昔岁月的幽灵，踟蹰着还不知结果会怎么样的当儿，小夜子抵达了新桥。小野的世界也随之出现了一道裂缝。就像小说的作者觉得小夜子挺可怜的那样，他也在为小野觉得可怜。
“您父亲呢？”小野问道。
“出去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小夜子显得有点儿羞怯。打从搬进这个新家的第二天起，父女俩组成的这个家便开始了春日的忙碌，以致连梳洗一下湿闷的头发的余暇都没有，映在诗人的眼里的那身日常起居的棉衣，也显得格外的寒酸——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地在那儿梳妆打扮，玻璃瓶里散发出的蔷薇的芬芳，轻轻地抹在了云鬓上，就在这当儿，琥珀梳子将那翠绿一缕缕地梳解了开来——小野马上想到了藤尾。有人在他心里这样说道：就因为这个，那往昔过去，你可不能再要它了！
“挺忙的吧？”
“行李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打开来呢……”
“我原先打算过来帮上点忙的，可昨天和前天都安排了活动，所以……”
天天都得被人请去参加活动，这证明小野在那方面已有了自己的名望。可到底是哪方面呢？这却是小夜子无从揣想的。只是觉得那要比自己高出不知道多少，是自己根本无法接近得了的方面。小夜子低下头去，眼睛望着搁在腿上的右手中指的那枚金光闪烁的戒指——这枚戒指自然是无法和藤尾的那枚相匹配的。
小野抬头将屋子扫视了一遍。低仄的天花板早已褪色泛白，有那么两处，木头节疤的孔眼都历历可见，加上天雨屋漏时留下的水渍，还有比比皆是的比蜘蛛网还要稠密的煤烟屑结成的块儿，就这么黑乎乎地悬挂在那儿。左手第四根木檐的半腰间横插着一根杉木筷子，细长、四方的筷子端头，不出所料地朝下弯曲着，想来就是先前搬走的那家租客，用来穿上绳子吊挂冷敷胸口用的冰袋的吧。用来分隔出另一间屋子的那两扇纸拉门上的花纹纸，用的是描了点金粉的西洋纸，上面排列着的数十个几何图案，都带有英国葵属植物的模样。装饰成公馆、宅邸气派的门的边缘，被涂成了黑色，越发地显得鄙俗不堪。庭院也只是徒有其名，不过是顺着将两间屋子给贯通起来的那道游廊七绕八拐上一气而已，宽窄都还比不上茶色博多带。高不足一丈的桧柏，在春天里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味道，尖利地支棱着隔年的针叶，在庭院里枯瘦地挺立着，它的身后，隔着半腰高的一垛女墙，邻居的说话声听上去就像是近在耳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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