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谜一样的女人走进了宗近的家。谜一样的女人出现在哪儿，哪儿便会兴风作浪，煤块都会发出水晶般的光亮。禅家话语中有“花红柳绿”这样的说法，又有“麻雀啁啾，乌鸦聒噪”这样的说法，谜一样的女人则会让乌鸦啁啾，让麻雀聒噪。自从谜一样的女人来到了这世上，世界便一下子变成了一团错乱。谜一样的女人将挨近她身边的人都扔进了她那口煮锅里，用长短仅在方寸之间的杉木筷子在锅里来来回回地搅拌。若不觉得自己是个脑袋灵敏的人，你还挨近不了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谜一样的女人就像一块钻石，晶莹得熠熠生辉，可你就是闹不明白她的光源来自何处。你从右边望去，光便闪烁到了左边；你从左边望去，光又闪烁到了右边；让众多的光亮由同样众多的切面折射而来，这是她的拿手好戏。能乐和狂言里的神舞差不多需要有二十道的面具，而这些神舞面具的发明者便是这谜一样的女人。谜一样的女人走进了宗近的家。
宗近家这位率真、快活的大和尚，怎么都料想不到，就是这么生来不得安分的女人，竟能一边到处享受着她的生活，一边却在那儿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搅拌着锅底的。中国贵重木材打制的书桌上摆放着唐刻本的法帖。厚实的坐褥上，鼓起的硕大肚子，正哼唱着“信浓之国，炊烟袅袅，炊烟袅袅”这首吟咏火钵木炭的歌谣。谜一样的女人渐渐地走近了。
悲剧《麦克白》里的妖婆，将从天下攫来的杂物，一股脑儿扔进了她的煮锅：石头背阴处，阴历三十的夜晚，蟾蜍神不知鬼不觉喷吐出的毒汁；漆黑背脊下藏了个通红肚子的蝾螈的胆；蛇的眼；蝙蝠的爪……煮锅咕嘟咕嘟地在那儿熬着。妖婆围着煮锅打转。枯槁尖利的爪子攥着的那把火钳，早已让好几个世代的诅咒给锈蚀得无以复加了。煮沸的锅里，黏糊糊地起伏着，泛着泡沫——读者诸君看到这一幕，会忍不住惊叫一声：“可怕！”
这不过是一幕戏剧。谜一样的女人自然还做不了这等让人毛骨悚然的恶行。她居住在都市里，时代也都已经到了二十世纪了。她走进宗近家时，正好是晌午时的光景。人们称锅底煮沸出来的为殷勤，称浮面洋溢着的为笑的涟漪，给锅里翻搅着的筷子取名为亲切，煮锅本身熬煮出的，自然更是精华中的精华、极品中的极品了。谜一样的女人不紧不慢、悄无声息地搅拌着，就连手势也都优雅得像是在演能乐。也难怪大和尚没觉得她有什么好可怕的。
“哎呀，天气都已经很暖和了。快，您快请！”硕大的手掌一边伸向坐褥，一边这样说道。女人故意在门口坐下，两手像寻常那样撑住地面，在那儿行礼。
“您这一向可好？”
“请坐到褥垫上来……”硕大的手仍在那儿向前伸着。
“一直想来看您的，可家里没人，虽然心心念念地想来看您，结果还是隔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来看您……”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正待大和尚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谜一样的女人马上又接着往下说道，“实在是抱歉之至！”漆黑的脑袋一下子贴在了榻榻米上。
这女人不是只要说上声“哪儿的话，您太客气了……”就会轻易抬起头来的。有人说，礼数过于端庄的女人，会让人心里发瘆。也有人说，礼数过于周到的女人，会让人应对时发窘。还有人说，人有没有诚意，跟鞠躬致礼的时间成正比。五花八门，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不过，大和尚属于应对礼数时会觉得窘迫的那一路人。
漆黑的脑袋贴在榻榻米上，唯有声音从口中传了出来：
“您府上可都安康……我家钦吾和藤尾，每每多有前来相扰之处……日前则又承蒙您馈赠佳品，本该早早趋前致谢，无奈手头正忙于……”
说到这儿，她终于抬起了头来。宗近父亲也不由得跟着松了口气。
“哎呀，不成敬意的东西……也都是人家送我的。啊哈哈哈哈，这天气总算暖和起来了——”她突然间扯到了时令节气的话头，眼睛望向庭院，最后则说道，“您府上的樱花今年开得怎么样？这几天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吧？”
“也许是今年阳气抬头得早，要比往年开得早些，四五天前，樱花开得正盛，可前天刮起了风来，都给刮得七零八落的了，已经……”
“赏花都赏不成了吗？那种樱花很少见得到。叫什么樱花来着？哎？叫浅葱樱？对呀！对呀！那颜色很少见得到。”
“多少带点儿绿，也不知怎么回事，这颜色，到了傍晚什么的，看上去总觉得有点儿阴森可怕。”
“是吗？啊哈哈哈哈。人称荒川樱花为绯樱。可您府上这棵浅葱樱，那才叫珍稀哩！”
“大家也都这么说来着，说八重樱虽然有好多的品类，可像这种花瓣带绿的，却是难得一见……”
“压根儿就见不到！要是让那些樱花迷谈论起来的话，樱花本来就有不下百来种的，所以……”
“哎——啊呀！”女人装作很惊讶地这么惊叹道。
“啊哈哈哈哈，樱花也不是可以让人给小看的。前些日子一他去了趟京都，回来后跟我说他去了岚山，我问他都看到了什么樱花，他回我说，只看到一种单瓣的，他这方面简直是一无所知。现在的人哪，日子过得也太漫不经心了，啊哈哈哈哈。怎么样？这点心里虽说做得不怎么精细，还是请尝一下吧！是岐阜的柿羊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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