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蚂蚁群趋于甘甜。人类群趋于时新。文明之民在剧烈的生存中抱怨着百无聊赖。他们得忍受一日三餐都无法安坐下来的忙碌，还得担忧着一路上会受到嗜睡症的侵扰。文明之民不顾一切地钟情于生，又不顾一切地贪恋着死。像文明之民这样对自己这么能折腾而倍感自豪，又因自己陷溺于沉滞而倍感痛苦的，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文明呢，就是在那儿用剃刀刮去人的神经，用研磨棒把人的精神研磨退钝。数不胜数的人，早已麻木了刺激，却又在那儿渴望着刺激，他们纷纷朝这时新的博览会聚集而来。
狗贪恋着香味，人偏爱着色彩。狗与人，可以说都是对色与香感觉最为敏锐的动物。紫衣云乎，黄袍云乎，青衿云乎，那都不过是把人唤来呼去的一件件道具而已。在河堤上奔跑着瞎起哄的，想必都是些打着五花八门的旗帜的家伙。被人诱使着在那儿拼命划着船桨的，则都是些让色彩给诓骗了去的家伙。天下要数天狗的鼻子最显眼了。天狗的鼻子，早从远古时代起，就已鲜红得极为显赫了。色彩的吸引力无远弗届，所有的人都在朝着这色彩的博览会聚集而来。
飞蛾扑向灯火。人群趋从电光。光彩夺目之物足以歆动天下。举凡金银、玛瑙、琉璃、阎浮檀金之属，之所以要在那儿熠熠生辉，无非是为了让早已黯然伤神了的眸子重新睁大，让早已疲惫不堪的脑袋猛然惊醒抬起。在让白昼缩短了长度的文明之民的晚会上，镶嵌在裸露的肌肤上的宝石显得独领风骚；而摄人心魄的钻石，更是远比人心都要昂贵。坠落在泥淖里的星光，即便只是些光影，也终要比砖瓦来得璀璨，此刻便辉映在前来观看灯彩的人们的心胸间。活跃在光影闪烁中的善男信女们，倾家出动，聚集到了这电光灯饰的耀眼璀璨面前（据《明治大正风俗语典》（1979年）：“明治四十年（1907年）三月至六月，上野公园举办的东京府劝业博览会上，因汇集三万五千八十四盏电灯，于周日、节庆假日及每月的初日、月半绽放而令人惊叹。（中略）在当时全国总共也才不过拥有八十五万盏电灯的情况下，三万五千盏电灯同时交相辉映，似乎连夏目漱石都不得不为之惊讶不已。”）。
将文明归拢在刺激的口袋里加以筛选，这便是博览会了。而博览会一旦经由暗淡夜色沙滤过后，便有了璀璨耀眼的电饰彩灯的世界。一个人活在世上，即便活得很卑微，也会去寻求自己活在世上的证据，他为此跑去观看电饰彩灯，不由得大感惊奇了一番。早已让文明给折腾得迟钝麻木了的文明之民，便是在发出这声“啊”的惊叹时，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生存在世的事实的。
张灯结彩的电车风驰电掣般地驶了过来，将装载的货物卸在了挂有“山下雁锅”店招的那一带，仿佛是向人表示，快去见证你那生存在世的证据吧！“雁锅”许多年前就不复存在。车上卸下的货物，则各自怀揣着意欲恢复自己行将消逝的声誉的心思，络绎不绝地朝山林那边走去。
山冈掠过夜色，从本乡那儿开始一路隆起。浮现在朦胧之中的那片高地，朝东倾斜下一千来米，经由根津、弥生、切通这三处下坡的道口，一路丈量着这一将会令人倍感惊奇的工程，直奔下谷而去。纷至沓来的幢幢人影，全都聚集在了池端。当今之世，再也找不到比文明人更想获得惊奇的人了。
挺拔的松树并没有遮挡住樱花，任其透过枝干间隙，映照在夜色里，春宵重重，风雨交加。先是一片花瓣飘落了下来，接着是两片，再接下来，趁着你在那儿计数的当儿，哗啦啦地一齐掉落了下来。一眨眼间，万片樱花被吹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前面的花瓣落地，便又有花瓣从树梢接踵而至。纷然飘零俨若雪花的樱花，在一阵忙乱过后，便不知不觉地消歇了下来，此时残留在枝梢的风雨，也渐渐收敛起了威仪。星辰早已隐遁，守护春夜的花影也失去了踪迹。就在这同一时刻，璀璨耀眼的电饰彩灯一下子点亮了。
“哎呀！”系子惊叹道。
“夜间的世界可要比白天漂亮多了！”藤尾这样说道。
芒草穗弯成的一道道圆弧，左右重叠着，金光闪烁的圆弧之间便交织出无数个半月来。藤尾的腰间便系了这么条宽宽的腰带。宗近和甲野则站在离这腰带一尺间距的身后。
“这可真是奇观！乍一看，还以为是龙宫哩！”宗近道。
“系子，看样子像是把你给吓着了吧。”甲野将帽子深深地扣到了眉际，站在那儿说道。
系子回了下头。夜色里的笑，仿佛是在水中吟诗。脑子里的所思所想，说不定是无从企及的吧。回了下头的系子身上的衣服，底色近于发黄，镂刻在上面的几道黑竖纹，比夜色还要幽深。
“给吓着了吧？”这一回换成了哥哥在发问。
“那你们——”藤尾撇下系子，回过头来。白皙的脸庞飒然间从漆黑的头发的阴影里映现了出来。脸颊边际映着远处的火光，微微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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