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人在十七个音节的俳句中一意标榜贫寒，也有人颇以吟咏马粪、马尿（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著名俳句诗人，创闲寂的句风，世称蕉风，幽雅脱俗，前无古人，在俳谐中独树一帜，被尊为“俳圣”，晚年遍历日本各地，句碑遍布日本各地，达三百余座。作品除收集于《俳谐七部集》者外，尚有《野晒纪行》《奥州小道》《嵯峨日记》等名著流传于世。则有俳句云：“枕边蚤虱马尿。”夏目漱石小说《草枕》第一章：“芭蕉这人，就连马在枕边撒尿也都视为风雅之事，用来发句的。”）作为俳句的起兴而怡然自得。芭蕉在俳句里让青蛙跃入古池，芜村的俳句里则有打着雨伞前去观赏红叶的场景。到了明治时代，有个名叫子规的俳人，则在俳句里留下了这样的一幕：脊椎病缠身，汲水浇丝瓜。像这样一味炫耀自己处境贫寒的风流余韵，时至今日依然不绝如缕。只是，小野向来就很鄙视这样的路数。
神仙餐食流霞，吮吸朝露。诗人的食粮则是想象。你想沉醉于美丽的想象，那就得拥有绰绰有余的生活。没有财产，你就无从实现美丽的想象。二十世纪的诗趣和元禄时代的风流，那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
文明之诗，由钻石制作而成，由紫色制作而成，由玫瑰的芬芳、葡萄酒、琥珀杯制作而成。冬天，它现身在暖炉里，规整的暖炉由斑斓大理石镶拼而成，丝绸的袜底则搁在漆黑的煤炭前取暖；夏天，它现身在冰盘里，盘中的草莓，将鲜艳的血红融化在奶油的洁白之中。有时它现身于温室，热带的奇异兰花正在那儿炫耀着它的芳香；有时则现身于女子和服的织锦腰带，腰带上不嫌繁缛地点缀着野径、天空、月亮以及秋日花卉盛开的原野；有时又现身于唐锦窄袖长袖交相错会的所在。文明之诗就现身于金钱之中。小野须得去赚取金钱，方能保全他诗人的本分。
俗谚云：作诗不如耕地。仰仗着做诗人而积攒起财产的，数遍古今，也终难凑出三五人。尤其是文明之民，能为他们所垂爱的，与其说是诗人所写的诗歌，还不如说是诗人的行为。他们没日没夜地在那儿忙碌着，一心要把文明之诗化为现实，又一意把既富且贵的现实生活不断地诗化为风花雪月。小野的诗，却一文不值。
世界上既不会有像诗人这样赚不了钱的买卖，自然也不会有像诗人这样亟需赚钱的买卖。文明的诗人须得凭借别人的金钱才能作诗，须得凭借别人的金钱才有可能过上他那以美为目的的日子。小野指望能仰赖最了解自己那点本事的藤尾，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早就有所风闻，藤尾家有着一份超逾中等之上的恒产。她母亲绝不会答应让钦吾只是用几件衣箱橱柜当做嫁妆，就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给打发了事的。再说钦吾又是体弱多病的身子，说不定她母亲也会在心里琢磨着替自己的亲生女儿招上个入赘女婿什么的。平日里也常常试着占卜问卦的，每次找个借口跑去占卜，也总是会抽到一支上上大吉的签。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野便安分守己地在那儿等待着事情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就像在等待着昙花将会在未来自行绽放那样，在那儿打发着他的日子。小野不会主动出击，他也没那个能耐。
对这个让人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来说，天地实在是太过辽阔了。在他的印象里，春天是任由其在自己洋洋得意的额头上一无遮拦地至少吹拂上九十天的东风。小野脾气温和，从来都是顺从着别人，特别耐得住性子。可就在这个时候，过去的岁月却朝他涌了过来。二十七年的漫长梦境，现在却从那原以为早已背转身去、付诸关西故乡流水的往昔过去，如同一个堪比一滴墨汁那样幽暗、细小的点儿，被人推挤着来到了这明亮畅阔的东京。被人推挤着的人，纵然自己并没有想要朝前走的意思，可还是身不由己地会前倾着身子朝前走去。就是这样一个本来有着足够的耐心、准备安分守己地等候着时机到来的诗人，现在也不得不加快脚步朝未来赶去了。黑点儿突然间停留在了小野的头顶上，若仰脸望去，会看见那黑点儿好像滴溜溜地在那儿打着旋儿，一旦“啪”地掉落下来，便会下起一场骤雨来。小野直想缩起脖子朝前奔跑。
这四五天里，又是照料孤堂先生，又是做别的什么事，都没能顾得上去跟甲野碰面。昨儿晚上硬是勉为其难地凑出时间来，就为了对往日的恩师尽一份自己的情义，这才带上先生和小夜子去了趟博览会的。这恩呢，不管是昔日对你的恩还是今日对你的恩，那都是恩。小野不是那种连恩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无情无义的诗人。漂母一饭值千金，就连这个称颂高德厚谊的故事，也还是从孤堂先生那儿学来的呢。从今往后，只要为了先生，不管上哪儿，自己都已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替人解难救危，这本来就是美好诗人的义务。尽了这份义务，趁眼下春风得意之时，将这份醇厚的人情留作自己人生中一份可以用作诗的素材的回忆，这对生性温厚的小野说来，毋宁是最能恰到好处地见出其善良秉性的举止了。只是凡事都少不了要花钱，没钱你就寸步难行。不和藤尾结婚的话，又该上哪儿去找这么一笔钱呢？这桩婚事得趁早办成了才好，也好心遂所愿，把孤堂先生给早点照料好了——在书桌前，小野发明了这样一套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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