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电车卸下红色指示路牌，鸣着汽笛驶了过来。待交接过后，重又沿着铁轨，驱散开大街上刮来的风，驶离了。盲人估摸着电车行驶的间隙，诚惶诚恐地在越过铁轨后朝对面走去。茶屋的小伙计，一边舂着石臼，一边在那儿嬉笑。打信号旗的混纺毛哔叽制服上沾满了尘土，褪成了模糊不清的黄色。身穿西装的正从一家旧书店里走了出来。戴鸭舌帽的伫立在说书场的门前。黑板上黑底白字地写着今天晚上的说书节目。天空中挂满了铁丝。不见有鹰隼的影子。静寂的天空下，是一个喧闹驳杂的世界。
“喂！喂！”有人在身后大声喊道。
年岁大约在二十四五之间的太太，只是朝后扭了下头，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喂！”
这一回则是和服背上印着某家商号的人，冲那呼唤转过身去。
真正被招呼的那位，却似乎没听见有人在招呼他似的，一路小跑着，避开行人，在赶他的路。让两辆你追我赶飞驰而来的人力车给挡住了视线，追赶着的这位和被追赶着的那位之间，距离渐渐越拉越远。宗近君昂首阔步地飞奔起来。宽松的袷衣和外褂，随同脚下的步幅上下颠翻着。
“喂！”他从身后伸手攀住了那人的肩膀。走在前面的那位的肩膀突然停下，小野那张细长的脸颊便也斜斜地露了出来，小野的手里拎满了东西。
“喂！”宗近的手依然攀着小野的肩膀，晃了晃那肩膀。小野一边让宗近摇晃着，一边转过身子来。
“我还以为谁呢？失敬！”
小野没摘帽子，彬彬有礼地颔首打着招呼。他的手里拎满了东西。
“你这是在想什么心事呢？喊了你多少遍，全都当成了耳边风！”
“真的吗？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留意到啊。”
“看你急匆匆的样子，就跟不是走在地面上似的，这可有点儿奇怪啊！”
“哪儿奇怪？”
“我是说你走路的样子！”
“都已经二十世纪了，所以嘛，哈哈哈哈。”
“这就是时兴的走路方式吗？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脚新、一只脚旧呢？”
“说实话，手里拎了这么多东西，连脚都快没法儿迈了……”
小野两手伸向前方，保持着这一姿势，没再说话，先朝下看去，示意宗近也朝那儿看去。一见此状，宗近便也自然而然把视线朝小野腰部以下移去。
“怎么回事，你这都是些什么呀？”
“这是废物篓，这是洋灯灯座——”
“你穿着打扮得这么时髦，却拎着这么大的废物篓什么的，难怪看上去让人觉得奇怪。”
“奇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成这副怪模样，我还真是服了你了。光看你这拎着废物篓在大街上奔跑的样子，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份侠义心肠！”
小野默不作声地笑着鞠了个躬。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要把这些东西……”
“是把它们拿回家去吗？”
“不，这都是别人托我买的，这正要给人送去。你这是？”
“我也是随便走走。”
小野心里多少觉得有些棘手。“看你急匆匆的样子，就跟不是走在地面上似的。”宗近这话，对小野眼下的处境和状况，形容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脚下皮鞋踩踏着的大地，既是那么宽广，又是那么坚硬，可小野踩踏在上面的感觉却总是那么不踏实。虽说心里不踏实，可还是一心想着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路。就连遇见了总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宗近，站在路边跟他说说话，他都会觉着难受。要是宗近提出想跟他一块儿走上一段路的话，那就更让他觉得难办了。
就连平日里，自己让宗近给逮住时，心里也老觉得忐忑不安。自己是在对宗近与藤尾的那层关系隐隐约约若有所闻的情况下，与藤尾确立了这么个关系的。虽说小野并不觉得这是在当人面抢走人家的未婚妻，自己还不至于落下这样的嫌疑，但在宗近心里，不必问，小野也很清楚他会怎么想。像宗近这样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人，从他的日常举止、举手投足中，都能推测出他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虽然自己还不至于想在背地里去把宗近所在意的东西给毁了，可事实上，还是把宗近的希望给永远地封堵了。于是，小野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欠了宗近一份人情。
光凭这一点就已经够歉疚的了，更何况宗近还整天在那儿装作无忧无虑，对自己与藤尾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这就越发让小野觉得歉疚了。两人碰到一块儿的时候，会敞开心怀说说话，也会说上些笑话，笑上一通之后，还会聊起男子所应尽的本分，会谈论谈论有关东亚的经纶和对策，唯独爱情这个话题，是最少谈论的。与其说不去谈论，还不如说是没法谈论。宗近恐怕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也许根本就不懂得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配做藤尾的丈夫。话虽是这么说，可小野对宗近依然还是觉得歉疚。
歉疚是泯灭自我的一个词。正因为是个泯灭自我的词，所以会令人欣慰。小野心底里对宗近怀有歉疚，可这份歉疚是蕴涵了一份更大的自我在里面的。不妨想象一下小时候，因为淘气被叫到父母面前去那会儿的感受，你马上就会明白这一点。与其说是为了向父母表示懊悔之意而觉得歉疚，倒不如说是更担心这回逃不过挨父母臭骂这一关了。他不会去在意自己的淘气会给本来和自己相去甚远的别人带来的麻烦，只是在意这一麻烦反过来又哐的一声落回到了自己的头上。他讨厌出现这样的情形，这跟讨厌打雷的人一旦来到裹挟着电闪雷鸣的云峰面前总会逡巡着不愿再往前走去，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这歉疚和那歉疚之间的志趣大相径庭。可纵然如此，小野还是把它称之为歉疚。这大概是因为小野不喜欢把自己的这种感受放到比歉疚还要低的层面上去解析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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