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屋子朝南。法国式的落地窗，窗玻璃离地板只有五寸的间距。推开窗子，便会有阳光倾泻而入，便会有温暖的风儿吹拂而来。阳光在椅子的脚下驻留了下来。风则不解何以需要停留下来，毫不客气地直冲天花板吹去，又飞掠到了窗帘的背后。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斋。
法国式落地窗的右边安放着一张书桌。关上半圆锥体的拉门，就能从上端给它落锁；打开拉门，中间铺着绿色呢绒的桌板便朝你手边低斜而来，你可以很方便地摊开一本书来，书脊则平整地搁在了那上面。下面是左右两排带银把手的一叠抽屉，第四层抽屉都已碰到了地板。地板是樟木拼花板，涂了层装饰油漆，光亮得走在上面脚下若稍稍不循规蹈矩的话，就有可能打滑跌倒。
另外，还有张西式桌子，似乎是切宾代尔和时尚潮流拼凑组合的一种款式，于往昔岁月的奢华中悄然掺和了某种张扬的现代作派，占据了屋子里最中心的位置。摆放在四周的四把椅子，自然都是依照同一款式制作的。想来连绸缎的纹样也都是成双成对的了，只是都套着洁白的遮阳布罩，光是设想着让人坐着、靠着时，腰背都能觉得舒适放松，至于眼睛的观感，那就只好弃置不顾了。
靠墙是一排书架，九尺高的间架，一直排到了门口那儿。亡故的父亲喜欢这种既可以组合重叠、又可以分开独立的书架，这还是万里迢迢从西洋给订购了来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有藏青，有金黄，名目繁多的色泽争艳斗奇，里边烫金的花体字或方块文字，无论是竖着写的还是横着写的，看上去都显得很气派。
小野每次见到钦吾的书斋，都忍不住会在心底里好生羡慕上一番。钦吾自然也还没有到嫌厌的程度。这儿原先是父亲的起居室。打开分隔着的门扉，马上就能穿行到客厅里去。要是从另一道门出去，从内廊那儿就跟和式房间连在了一起。这两间西式屋子，本是父亲嫌住得太逼仄了，这才按二十世纪的风尚重新扩建的，是为了生活起来更方便些。它们与其说是父亲按自己的喜好而建造的，还不如说是迫于实用的目的，是父亲迎合时尚而委屈自己的建筑。甲野并不怎么喜欢这两间屋子。可是，小野对这屋子却欣羡不已。
踏进这样的书斋，可以乘着自己高兴随意地翻读自己所喜爱的书籍，或者等读书读得厌倦了，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聊聊自己所喜欢的话题。真要能这样，那该有多快乐啊！小野想。博士论文马上就能写完了。等博士论文写完后，再写出足以让后人惊叹的大作来，那一定是非常愉快的吧？可像眼下这样，寄住在人家的出租屋子里，邻近周围都是闹哄哄的，搅得人头昏脑涨，根本就做不成什么事。像眼下这样，一边得让往昔岁月在自己身后一路追撵着，一边呢，道义和人情又是那样争执不休，这样没日没夜地费心劳神着，说什么也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倒不是自吹自擂，自己的头脑确实出类拔萃。拥有这等出类拔萃头脑的人，他的天职，是得用这头脑去为世界做一番贡献。可要恪尽这份天职，就得有足以促成他去恪尽天职的条件。眼前这样的书斋，便是条件之一了。小野无法遏止自己对踏进这样的书斋的渴望。
只是高中没在一块儿上，大学，甲野和小野读的是一个年级，只是读的科目不一样，一个是哲学，一个是纯文学，因而小野似乎并不怎么清楚甲野的学力到底如何。只是听说甲野提交的毕业论文，题目叫《哲学世界与现实世界》，至于这篇《哲学世界与现实世界》价值如何，因为没读过，当然不得而知，反正，甲野没得到天皇恩赐的怀表，自己却是得到了的。这块天皇恩赐的表，不仅可以用来计时，还可以衡量人的脑子利索不利索，以及测定未来的进步和在学界的成功与否。和这种特定的恩典失之交臂，注定了甲野只是个不会有太大造化的人。再说了，毕业后，他似乎也就不再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了，也许他是把自己想得很深的东西都藏在内心里了吧。可纵然藏得再深，那也该展示给人看一下才是啊。你不展示出来，那就不妨看作是你其实并没有什么想得很深的东西藏在心中。不管怎么说，自己才是比甲野有用得多的一块好材料。可这样的一块有用之才，却得去为这六十元的俸禄、这每个月的衣食而四处奔走着。而甲野呢，却在那儿袖手旁观着，百无聊赖地打发着他那无所事事的日子。这书斋就这么让甲野给占着，实在是太可惜了。而自己这两年里拼了命地工作，将从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贫困，那种骏马终为湫隘的马厩所羁縻的与生俱来的不公，他都忍辱负重地隐忍了下来，一直隐忍到了今天，还不就是为了也能拥有甲野这样的身份，能当上这样的书斋的主人吗？人言道，一个不幸的人，也总会有一阳来复的那一天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小野平日里一直在那儿祈愿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甲野，正独自在那儿对着书桌发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