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同一天，并且是同一时刻，叙述之笔离开甲野的书斋，进入了宗近家。
跟往常一样，宗近的父亲挨着那张中国风的紫檀几，落座在手纺粗布面料的坐褥上。他生性不喜欢穿西式衬衫，敞着黑色八丈绢襦绊的衣领，裸露的肌肤上，粗黑的胸毛清晰可见。民间用作摆饰的伊部烧里边，常常能见到这种外貌的布袋和尚。布袋和尚的前面，搁了只造型挺别致的烟灰缸，青花瓷，刻有“吴祥瑞”的标记，上面画着山峦、柳树，也有人物。人物和山峦画得差不多大小，一道金漆从中蜿蜒而过，一直攀爬到了沿口上。形状像个坛子，敞着口，敞开的口子突然颓唐地收缩起来，这便形成了一圈边缘。串连起两两相对着的一对提耳的提梁，则由藤蔓紧紧缠绕而成，藤蔓还带着几分生涩，就为了便于提拎。
昨天，宗近家的父亲也不知是上哪家旧货店去翻捡来了这么个打了补丁的烟灰缸，今天一大早起就在那儿咋咋呼呼着“是祥瑞！”“是祥瑞！”的，结果又是忙着朝里边掸烟灰、扔火柴，又是一个劲儿在那儿抽着他的烟。
就在这当儿，花纹纸的格扇门“哗啦”一声曳开了，跟往常那样，宗近活蹦乱跳地闯了进来。父亲的眼睛这才离开了烟灰缸。儿子身上的西装背心，又肥又大，那还是从他这儿要了去的，只是脚下的那双羊绒袜子，亮出了他那来头不小的行家派头。
“你这是准备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我这是刚回来。啊，天好热！今天还真是热！”
“待在家里就不会觉得那么热了。像你这样好没道理地急吼吼的，能不热吗？你就不能走路时悠着点儿吗？”
“我都觉得脚下够悠着点儿了的，可却看不出有什么成效，还真难对付！——嘿，敢情这烟灰缸还当真派上用场了呢！”
“你瞧瞧，怎么样，这‘祥瑞’——”
“我觉得就跟酒坛子似的。”
“说什么呀，这可是烟灰缸！你们哪，就会笑话它是个什么玩艺儿。可你瞧，像这样，把烟灰往里边这么一掸，不是烟灰缸又会是什么呢？”
老人攥住藤蔓，使劲将“祥瑞”提拎在了半空中。
“怎么样？”
“嗯，还不错。”
“很不错，对吧？‘祥瑞’赝品居多，真货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手的。”
“总共花了多少钱？”
“多少钱？你猜猜。”
“我可估摸不出来，胡乱估摸的话，说不定又会像上一回去看盆景松树展览会那样，让您不容分说地给训斥上一通的。”
“一元八角。够便宜的吧？”
“还算便宜吧。”
“这完全是我意外捡到的老货。”
“嗨——哎呀，廊庑那边又新添了好几盆盆栽！”
“是刚换上的朱砂根。那花盆可是萨摩烧，颇有些年头了。”
“看上去就跟十六世纪那会儿葡萄牙人戴的帽子似的——这蔷薇花开得还很鲜艳哩，这个——”
“那叫‘佛见笑’，也属于蔷薇里面的一种。”
“‘佛见笑’？名字好奇妙啊！”
“《华严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叫做‘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②，你知道的吧？”
“我只知道字句而已。”
“据说讲的就是‘佛见笑’。这花开出来好看，可刺也很尖利，要不，你摸一下试试？”
“不，还是不摸为妙。”
“哈哈哈哈。‘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女人哪，可是危险的东西。”说着，老人将手中的烟斗探进“祥瑞”里四处翻挖了一番。
“竟然还有这样令人费解的蔷薇哩！”宗近赞叹地望着这“佛见笑”说道。
“唔。”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大腿。
“一，你见过那种花吗？在那边壁龛里插着的那花？”
老人仍待在原地未动，脸朝后转了过去。扭转的脖子那儿，一时间没了去处的赘肉被勒成了三层，争相冲肩膀这边奔突而来。
风雅的壁龛那儿，闲静地挂着一幅画轴，那是一笔画就的肩上扛着钓竿的蚬子和尚。画轴的前边，搁了一只青铜古瓶。仙鹤颈项般细长的瓶颈里“嗖”地伸出两株花茎，环围在四周的叶子呈十字形摊开，花茎各自绽放出两穗细小的花卉，俨然念珠般串缀起来的露珠似的。
“好纤细的花卉啊！——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花，它叫什么名儿？”
“这花，通常叫它‘二人静’。”
“通常叫‘二人静’？通常也好，不通常也罢，这之前，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花名呢。”
“你最好记住这花名儿，挺好玩的花儿。洁白的花穗，非成双结对着绽放不可，所以才得了‘二人静’这个名儿。谣曲里就有‘静谧的精灵，双双翩翩起舞’这词儿，你大概也知道的吧？”
“我可不知道。”
“‘二人静’，哈哈哈哈，挺好玩的花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尽是些有因果的花卉来着。”
“细细考究起来，还真是有若干因果在里边。你可知道，梅花有多少种类？”说着，他提拎起烟灰缸来，又将烟斗探进烟灰里来回爬梳了一番。趁着这个机会，宗近调换了一下话头：
“爸爸，刚才那会儿，我上那家好久没去光顾过的理发店剪了个头来着。”说罢，右手将黑色的头发来回摩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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