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野和浅井来到了桥上。一条铁道从绿麦地里钻出又钻进，穿行在深深的河谷里。高高的河堤上，弥漫在春天里的绿意此刻正不时地苏醒过来，切削得十分整齐的河岸，伟岸屹立，蜿蜒着俨然折叠成了一道弧形的屏风，朝遥远处延伸而去。断桥与铁轨隔着十丈的间距，自南向北地横卧在了那儿。倚栏俯瞰，朝两岸开阔的碧绿望去，尽头处便是一垛石垣。朝石垣底上望去，这才发现那儿躺着一条茶色的羊肠小道。铁轨便在这羊肠小道的中间闪烁出细细的光亮。两人来到了断桥上，停下了脚步。
“好景色啊！”
“嗯，是好景色——”
两人倚栏伫立在那儿。趁着驻足眺望的当儿，无际无涯的麦子便在那儿一分分地抻长着秸秆。天气与其说是燠暖，还不如说是暑热。
铺展开去的碧绿草席的一端，景色骤然一变，那是一片并不太显眼的森林。黑压压的松柏类常青树的里边，花花绿绿地夹杂着一种稍稍泛黄的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天空中让风给吹刮得四处飘散着的粉末儿似的，看样子应该是樟树新爆出的嫩叶。
“好久没来郊外了，真叫人心旷神怡。”
“偶尔跑来看看，这种地方也还不错。我可是刚从乡下老家回来，所以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
“也许吧，你没觉着有什么好稀罕的？那让你上这儿来，实在是有点儿抱歉啦。”
“哪儿的话，没事儿。反正也就是闲逛。不过，这人呢，也不能老这么闲逛，那也不行！哎，我说，你那儿可有什么赚钱的门道没有？”
“赚钱的门道，我这儿哪有啊，你那儿才有的是，是不是？”
“哎呀，眼下学法科也很无聊，弄得跟学文学的也没什么两样的了，要是没得到过银表，那就没人会来理睬你。”
小野背倚着桥栏，像往常那样，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银制烟盒，“啪”的一声打开。烟蒂裹了金箔的埃及烟，齐刷刷地一字儿排列在里边。
“来一支，怎么样？”
“呀，多谢！你还有这玩意儿，真够气派的。”
“人家送我的。”给自己也抽出一支后，小野便将银制烟盒又扔进了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内袋里。
两人的烟，顺理成章地冒起了烟雾，随后又平安无事地升向空中。
“你就一直抽着这么高级的烟吗？看来你手头还挺阔绰的呢！能借我些钱吗？”
“哈哈哈哈，我要跟你借钱，那还差不多。”
“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多少借点儿给我！这次回老家花了不少钱，眼下手头正闹钱荒——”
浅井像是说的实情。小野不经意地朝一旁喷了口烟雾。
“你要多少？”
“三十元二十元的，都行——”
“要这么多啊？”
“那，十元也好，五元也行！”
浅井不嫌数目大小，只想着能借到手。小野两肘倚在身后的铁栏上，小山羊皮的皮鞋稍稍前支着。他嘴上衔着烟，透过镜片，打量起鞋尖的装饰来。春日迟迟，慷慨地曳长着阳光，擦拭得锃亮的细腻羊皮，让阳光映照着，落满了一层轻易看不清的尘埃。小野手中那支细长的手杖，照着皮鞋的横肚里“嘭嘭嘭”地抽打了几下，尘埃便在离皮鞋一寸处的上方飞扬了起来。但见挨过手杖抽打的地方，斑驳着重新露出了黑色。一旁可以看到的浅井的那双皮鞋，则跟军队兵士穿的军靴似的，又沉又粗糙。
“十元的话，我这儿倒还凑合着拿得出，不过——你打算借多久？”
“到这个月的月底，我一准能还你的。这一下总行了吧？”浅井凑近过来说道。小野把烟从嘴边拿开，夹在了指叉间，掸了一下，便有三截烟灰掉落在了鞋面上。
身子没动，只是白衣领上端的一截脖子，朝一边扭了扭，搁在低半尺处的桥栏上的那张脸，便出现在了视线里。
“随你吧，这个月的月底也好，别的什么时候也罢。可我这儿也有件事情要托你。能跟你说一下吗？”
“嗯，说来听听。”
浅井挺轻松地应承道。说这话时，他直起身子，脸不再搁在桥栏上。两人的脸差不多都要碰在一起了。
“其实，是井上先生那儿的事。”
“嗬，先生他可好？回来后，因为一时间还抽不出空儿来，都还没去看望过他哩。哎，你要见到先生的话，替我问候一声！顺便也向他女儿——”
浅井哈哈哈哈地朗声笑了起来，趁势把身子探出了桥栏外，朝遥远的桥下吐了口涎水似的唾沫。
“就是他女儿的事……”
“终于要结婚了？”
“你别这么急行不行？还没到那一步哩……”他停下话头，稍稍眺望了一会儿麦地，随即把手中的烟蒂朝前边掷去，洁白袖口上的景泰蓝双排纽扣，也随之发出了“咔啦”的声响。一道寸把来长的金色烟嘴掠过空中，坠落到了桥下。坠落下的烟雾，倒了个个儿，从地面向上攀升着。
“你可真够浪费的。”
“你在认真听我说吗？”
“在认真听啊，然后呢？”
“什么‘然后’不‘然后’的？不是什么都还没说吗？你要借的钱，我自会替你去筹措。不过，我这儿也有件事儿要让你帮忙来着。”
“所以呀，你说嘛！谁叫咱俩从京都那会儿开始就是知己呢，就是再大的事儿，我都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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