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夜子从老女仆的手中接过点心袋子，翻转过来，倒进了出云烧盘子里，盘子中央的青花凤凰图案便让和式煎饼给掩埋在了底下，盘子的黄色边缘则大多还裸露着，小夜子护着整齐地搁在盘子上的一双筷子，生怕它们掉落下来似的，把盘子从吃饭间端进了客厅。客厅里，浅井正拉着先生在那儿重温京都那段往昔的快乐。时间是早上，日光正一步步朝廊檐逼近过来的那会儿。
“小姐您是熟悉东京的吧？”浅井问道。
小夜子把点心盘子放置在了主人和客人的中间后，便收回了她那优雅的肩膀，顺便轻声答了声“嗳”，不好意思马上离开。
“她本来是在东京长大的啊！”先生替小夜子这么补充解释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一下子都长这么大了呢！”突然间，浅井就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
小夜子低垂着头，脸上露出孤寂的笑容，这一回她暂时没有应声。浅井大大咧咧地瞅着小夜子。一边在心里慨叹着，“这女子的婚姻，待会儿就要让人给搅黄啦！”一边却还在那儿若无其事地瞅着。浅井对婚姻的看法，就如同那句“大道至易”的古训，简直易如反掌。女子的前程啦，一生的幸福啦，对这些劳什子，他几乎是不表同情的。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受人之托，只需照人吩咐的那样，把事情打发了事就行了。而且他心里也清楚，这本来就是读法学的人所擅长的，读法学的讲究的就是实际，而实际，也是最好的办法了。浅井本来就是没多少想象力的人，他也从来没觉得想象力的匮乏会是自己的一份缺憾。他一直深信不疑，想象力和理智，那是大相径庭的两种活动，起着完全不同的作用，理智反而还会因为想象力而时常受到阻碍。只有想象力才是让人恢复健全人性的好办法，它要比理智分析的适用范围更广，也更有活力。像这样的话，他在大学法科的课堂上，从来就不曾听到有哪个老师说起过，所以浅井对此也一直是一无所知的。他觉得自己只要把这门亲事给回绝了，那也就算是大功告成啦。至于小夜子的孤寂命运，又会因为这夫子一言而生出怎样的变故，这样的问题，却是浅井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就在浅井漫不经心地瞅着小夜子的当儿，孤堂先生发出了两三声反常的咳嗽。小夜子忧虑地朝父亲看去。
“您吃药了吗？”
“早上已经吃过了。”
“您觉得冷吧？”
“冷倒是没觉得，只是有点儿……”
先生左手的三根手指搭在了右手腕上。小夜子浑然忘记了浅井的存在，只是死死地盯住正在自己替自己把脉的先生。先生的脸连同他的胡子一起，一天天地变得细长枯瘠了起来。
“怎么样？”小夜子放心不下地询问道。
“脉搏好像有点急促。烧还是退不了。”先生额头上微微聚起了几道皱纹。只要先生量体温时不耐烦似的流露出不悦的神色，小夜子便也会跟着面带愁容起来。走在原野上，正愁找个什么地方能躲过一场骤雨，眼前出现了一棵可以抵挡风雨的杉树，顿时心里念叨着万幸，抬头望去，但见树梢之上电闪雷鸣的。这时与其说是觉着害怕，倒还不如说是对上了年纪的人心里觉得歉疚。要是嫌自己照料不周而在那儿兀自生气，那倒还好说，自己还可以曲意奉承一番去讨他欢心。可要是让这病给闹得一味徒自忧扰的，那就算自己一心想要恪尽孝道，也会不得其门而入的。昨天还有今天的咳嗽，当事人只当它是短暂的感冒，自己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等瞒着他跑去找医生一打听，才知道情况并不乐观。都已经拖了两三天了，这烧却一直听不到他说有退去的时候。看他这焦躁不安的神情，只怕是病得不轻。实话告诉他吧，怕他会担心，瞒着不告诉他，就这么靠精神撑着，再加上他时常会动肝火，照这么下去，等过上一年，说不定连神经也都裸露在外了，就怕触碰上空气也都会暴跳起来。昨天，小夜子一整夜都没有合过眼。
“要不要给您穿上件外褂？”
孤堂先生没有搭理，只是吩咐说：
“有体温表吗？量一下试试看。”
小夜子去了吃饭间。
“您这是怎么了？”浅井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询问了一句。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感冒。”
“啊，是吗？树上的新叶差不多都已经爆出来了哩。”浅井的语气里听不出对先生的病情有丝毫挂念和体贴的地方。先生原想他应该会向自己仔细打听一番这病情的由来、经过和目前的情况的，没承想这预想却落了空。
“喂，没找着吗？怎么回事？”他朝另一间屋子，用比平常大得多的嗓门喊道，跟着又咳了两声。
“好了，我马上就来。”小夜子小声地应道。可体温表却迟迟不见有送来的迹象。先生转向浅井，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
“啊，是吗？”
浅井越发地觉得百无聊赖，只想着赶紧把事情给打发了，这就打道回府去。
“先生，小野他一向就是指望不上的！只知道追逐时尚新潮。跟小姐结婚的事，我看他压根儿就没存过那份心。”浅井噼里啪啦语无伦次地把话全都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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