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穿过凝聚的云团深处，从空中倾注而下的雨水，差不多持续了整整一天，直至将大地浸泡透彻之后方始停歇了下来。春意至此便也走到了它的尽头。梅花、樱花、桃花、李花，落英缤纷着，终至连残存的嫣红也梦幻般地凋零殆尽了。春天矜夸的事物悉数消亡。执意于自尊的女子则仰饮虚荣之鸩后猝然死去。花卉凋零让风失去了自己的玩伴，只得独自徒劳地在那儿熏染着亡故人的屋子。
藤尾朝北寝卧着。轻薄的友禅染盖被上，通体印染着车轮漂流在水中的纹样，给人以恍若不在尘世的感觉。上面攀满了半绿的常春藤。空寂的纹样。纹丝不动着。垫被像是垫了双层的郡内织，很厚实。平滑光洁、一尘不染的褥单下露出了黄色和栗色交错的粗格子，一道道清晰可见。
一头黑发依然如故。紫色的绸缎蝴蝶结已被摘去，头发就这么任其散乱在枕头上。母亲沉湎在对时至今日的浮世的浮想中，似乎连替女儿梳理一下头发的心思都不再有了。蓬乱的秀发就这么披散在洁白的褥单上，与盖被口的天鹅绒连成了一片。那张脸庞便仰卧在这中间。脸庞还是昨天的那张脸庞，只是色泽变了。眉睫依然深浓。眼睛还是刚才让母亲给合上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双眼，直到合上它们为止——除了脸庞，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褥单上放着那块表。精心镂刻的鱼子纹早已残损得惨不忍睹，只有链子还是完好的。链子在两爿表壳的边缘上缠绕了好几道，每隔半寸便会折射出一道金黄的光泽，石榴石的珠子则俨然一颗眼珠似的，正搁在那砸瘪了的表盖当中。
两扇折叠的银白屏风，倒了个个儿，竖在那儿。六尺屏风以清澈月色打底，上面贸贸然用铜绿色纷乱地勾描出柔婉的花茎，又层层叠叠地勾描出不规则的锯齿状叶片。铜绿尽头处便是那花茎的端头，上面勾描出薄薄的花瓣，有巴掌那么大小，花瓣画得很淡，只要用手指轻弹花茎，便会翩然凋落。看上去就跟用起皱了的吉野纸折了好几重的皱褶似的。既有红色，也有紫色。所有的花瓣都勾描得让人恍然觉得，它们生自银白，绽放于银白，最终又凋落于银白——这花卉便是虞美人草了。画的落款是“抱一”。
屏风背后放着藤尾用惯了的拼花木小书桌。高冈漆器的泥金画砚台盒，则和书籍一起都被搬到了格式橱架上。书桌上供着一盏素烧陶器，里面灌了油，虽是白昼，也点燃着一根灯芯。灯芯是新的。高挑的陶器拖曳着一条三寸来长的尾巴，端头并没有浸渍在灯油里，洁白而纤细地伸展着。
另外还有一只白瓷香炉。线香袋则在书桌的角上呈现出早已变苍白了的红色。五六柱线香伫立在灰烬里，由一星红点化作一缕青烟，然后消散开去。线香的气味近似佛陀。色泽则是流动不居的靛蓝。趁着从线香端头升腾起的浓烟，左右摇曳开去。随摇曳的幅度越来越宽，色泽便也渐次变得稀薄起来。稀薄成带状烟雾后，从中便缓缓流溢出一缕浓烟，到最后，越来越宽的幅度，带状的烟雾，浓浓的烟缕，一并消失了它们的行踪。燃尽的线香灰烬，则“噗噗噗”地不时直立着倒塌下来。
格式橱架上的高冈塗砚台盒，黑红底色上画着一堆古木的绿树干，掺和进几枝仿螺钿工艺的寒红梅。砚台盒的内面，黑色质地上画了只飞翔的黄莺。边上的绘饰着泥金芦雁图的文卷匣。一直到昨天，里边还藏着那颗在黑暗深处闪烁着深沉光亮的石榴石珠子，还藏着那块前后两爿表盖上全都镂满了鱼子纹的金表。绘饰着泥金芦雁图的文卷匣的上面搁了一卷书籍，书的三面切口及书脊都烫了金，显得光艳夺目，紫色的书签饰穗，则从书页间长长地垂下。夹有书签那一页的顺数第七行，则是这样的句子：
这是埃及在位者的最后时刻，唯有这样的方式才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
句子边上则用彩色铅笔划了道细细的线段。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横卧在这美丽事物中的藤尾的脸庞，同样也显得十分的美丽。那双傲慢的眼睛永远地合上了。合上了傲慢的眼睛的藤尾，眉头、额头和一头乌发，都秀美得如同天女一般。
“线香会不会点完了？”母亲在隔壁屋子里站起了身来。
“我替您把线香送来了。”钦吾说罢，恭恭敬敬地并拢双膝，拱手呈上。
“一那儿，您也给送些过去。”
“我也刚去送过。”
线香的气味一时心血来潮似的从藤尾屋子里飘了过来。燃尽了的灰烬，就这么直立着，“噗噗噗”地接连倒扑在了香炉里。银屏风于不知不觉间熏燎着线香的烟气。
“小野怎么还没来？”母亲说道。
“应该来了吧，我已经让人去喊他了。”钦吾说道。
屋子特意被关严实了。屋子里的隔扇门敞开着。屋子里能看见的只剩下车轮漂在水中纹样的友禅染盖被的下摆了，别的，则全让芭蕉纤维制成的隔扇门花纹纸给遮掩了起来。分隔开幽冥的则是纸门的黑边，一寸来宽，直贯于门楣和门槛之间。母亲坐在隔扇门的这一边，时不时地，像是在那儿窥探着那看不见的地方似的，侧着脑袋，往后仰着身子。比起冰冷的双脚，冰冷的脸庞更让她觉得牵挂。每窥探上一回，那道黑边便会利索地斜切着友禅染的盖被。若能临摹下来，便会原封不动地留下一幅真实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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