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倒是不无道理的。做父母的人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说是只要孩子能好，舍了自己的性命也是甘愿的。可别人好端端的，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她真有个三长两短，孩子能好吗？自然不能了，只会更坏呢！
厉凤竹终于开了口，蹙眉反问道：“你这人怎么一回事儿，干嘛非要我坐你的车子？”
唐书白见她回了魂，因就放开了手，变回了平日没正行的模样：“我怕死后下地狱行不行啊！你不是总瞧不起我嘛。没错，我是仗势欺人的小人，心里很知道自己将来是不配有好下场的。大事上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只好在这些小事上积些德，能救一命是一命，免得我死后要受那下油锅的苦呀。”
厉凤竹听了，掉转头闷声开了车子的后座门。
唐书白将西装领子拉得挺挺的，跟着坐回了驾驶位。
车子启动后，厉凤竹呆望着窗外，忽然有所感地问起来道：“其实……人生来都是想做好的，对也不对？”
唐书白先不说话，从后视镜里看了厉凤竹好几眼，这才沉声叹道：“如果各人都能自由地选择，自然是如此的咯。”
难得听他是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厉凤竹也不免收回眼神，多看了他几下，因就开始规劝起来：“国门之内无处不乱，你这样有钱，应该出国去。那里没有战火、没有是非，自然也不用你选什么立场，你完全可以到外边当个富贵闲人的。”
闻言，唐书白暗地笑她单纯，眼望着后视镜答道：“我出去过，在欧洲连流氓乞丐都要笑我无国籍呢。年轻时，谁不是热血青年呢。我很高声地告诉他们，我的国家有主权，我们在欧洲也是有领事馆的。”
这一段听起来很是无奈的往事，倒是让厉凤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麻烦，反而想去关心唐书白的过去：“然后呢？”
唐书白先是闭紧了嘴巴，表示出不愿多谈的意思。直到厉凤竹挪动身子，上半身挤到前排两个位子中间，他才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道理说不通就打咯。事情闹大了，领事馆不得不派人到警察局去交涉。领事劝我息事宁人，去跟洋大人道歉，即便对方是个纯粹的流氓。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持民国护照的我，在旁人眼中只是贱籍而已。”
厉凤竹听得出来，尽管他极力地表现出过眼云烟已然看淡的姿态，实际上还是很在意这件事的。看来，他也是个有苦衷的人。因就小声试探道：“所以……你回国后，就干脆去投靠日本人？”
唐书白坦然地点点头：“东亚人应该团结起来的。”
厉凤竹觉得他不是那种完全无药可救的社会渣滓，欲唤醒他的良知：“但团结的前提必须是平等啊！”
唐书白眼珠子往上一挑，斜眼问道：“你觉得洋人为什么要认为我们民国是贱籍呢？”
厉凤竹摇了摇头，想听听他持投降主义的理由。
唐书白便振振有词地说了起来：“因为我们还是野蛮的部落，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如果有一个优等民族，可以帮助我们早日结束这种暗无天日的内斗，管他过程之中用的是什么方式，能改变这一切总是好事一件。反正落后迟早要败给先进的，我尽自己所能，尽量去加速这个融合的过程，又何错之有呢？”
厉凤竹为他这种片面理论大为动怒，圆瞪着眼睛，气鼓鼓地回击道：“照你这样说，面对强大的日本，我们不该抵抗，而应积极地融合。那么，日本面对更强大的英国时，是不是也该痛痛快快接受殖民呢？你干脆坐船去日本得了，去那里大肆地宣讲先进即正义的理论，看日本人接不接受你的说法！我这个人不喜欢照别人说的去做，我喜欢照别人做的去做。因为人的嘴巴，总是出于种种不可示人的目的，不断地说谎。只有行动最能表达一个人真实的心理。”
这种积极而锐利的辩论姿态，表示厉凤竹已经振作了许多。先前一直担着心的唐书白，到这时才大松一口气，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敷衍道：“我看不尽然。”
“哪里不尽然？”厉凤竹气得全身血液都往脑袋上顶，凑着脸上前，非要问他一个明白不可。
“自然有不尽然之处咯……”唐书白抬手靠在车窗上，托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喃喃低语，“一宿没合眼，累死我了。”
因靠得近，厉凤竹将话听了个清楚，白眼一翻，认为自己先前的判断完全是错的。唐书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会管明朝酒醒何处呢。
对于这样醒着也要装醉的人，把话讲再明白也是枉然。
唐书白偷眼望着她，从她眼里读出了一种懊悔的意味，猜测她一定是觉得坐了二鬼子的车很脏她的衣裳，决计要给她一点教训。
猛地一脚刹车下去，“啪”地一声响，毫无准备的厉凤竹整张脸摔在了驾驶座上。
“就停在这儿吧，省得让人看见，你又该发急了。”唐书白端着满眼的认真，指着不远处的旭街如是说。回头对上厉凤竹吓出土色的脸，才笑笑地拱着手，假意赔起不是来，“磕着你了吗？动作太大，是我的不是，不过我也是好心呀。您多担待，成吗？”
厉凤竹揉着额头，有要问罪的意思。转念一想，不管唐书白人格怎样，刚才自己一时犯傻灰了心，到底多亏了遇见他。哪怕碍于面子不说一声谢，却也不该再疾言厉色地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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