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约翰逊、津门时报社、日本特务……难道她调查青木公馆的事情泄露了？那么，这与昨夜的一场惊魂有牵连吗？
再有，唐书白今日实在不对劲，从碰面起就不很爱说话，一直低着头去盘他的蜜蜡。仅他们三个人相处的情况也不是头一回了，上一次在街上偶遇，唐书白可没有因为有第三者在场而变得寡言。
持这个疑问的人不止厉凤竹，坂本林智就在歌声收尾时，扭了头只敷衍地拍了三下掌。接着，正视前方道：“唐君很少这样沉默呀！”
唐书白抬了手，把那蜜蜡来回在额头搓着，语调低落得很：“昨天晚晌谈了一宗古玩生意，想了一宿之后，觉得这回恐怕是阴沟里翻船了。”
中村惠子正为三人斟酒，倒完最后一杯时，酒盅已经几乎要完全竖起来了。她的两弯柳叶眉，轻轻地一碰，好奇道：“阴沟里还会翻船吗？”
闻言，厉凤竹举了轻握起的拳头在鼻子跟前挡着，眯着眼偷笑了一下。
恐怕自己说错了话的中村惠子脸上起了红晕，弯腰跪着去看唐书白的脸色，只见他端了酒杯觑向对面的二人，也不说什么助兴的话，闷闷地一口饮尽。
坂本林智尴尬地一笑，低声解释道：“正是因为不能才有这句话的，专门用来说明某个人在某件事情上一败涂地了。”
中村惠子其实对“一败涂地”四个字仍旧充满了困惑，只是知道不该继续说。因此上睁大了一双眼去遮掩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困惑，接着一言不发只管笑笑地把头点着。
倒是厉凤竹非要为她释疑解惑不可：“打个比方就是你在唱拿手的曲子时破了音，跳成名舞时脚底打了滑。”
有一声沉沉的叹息钻进了坂本林智的耳朵里，他知道唐书白此刻一定感到很丢面子，忙打起圆场来：“以密斯厉的解释来看，我从前的理解好像不大对劲呀。我以为这话只表示非常失败，可原来套用这话还要有个在某方面特别擅长的前提。要这样看起来，唐君是因为本来很懂偶然有一次不懂才这样心烦的。那么……我为你之前在文玩上的成功，敬你一杯。”
中村惠子挺着身子不动，吐了两下舌，悄不声地用唇语对着坂本林智说起了日文：“那很丢人呢。”
坂本林智似乎很不满意她这样的做法，把头一直摇着，又尽量收着幅度不去惹唐书白的注意。
中村惠子会意，忙从唐书白晃着的手上夺过酒盅，道：“真是招待不周，我马上去添酒。”于是，又趁着起身的时候耸了耸肩。若是换个场合碰面，厉凤竹一定会将她认作无忧无虑的中等家庭的小公主。
门一关，屋里忽然陷入一阵死寂。三人面面相觑，各人眼底不是藏着轻蔑，就是含着尴尬。
原来日本的艺伎、酌妇，中国三六九等的风尘女子，真是非常擅长为一些不得不敷衍的饭局起润滑作用的。
厉凤竹想时，耸了耸眉毛，低头抿了一口酒。
坂本林智见状，便欲举杯相邀。转眼见唐书白的酒杯完全是空的，单独去敬一位闹着别扭的冰美人，实在有些不敢。最后，也只是递在唇边微抿了一口，继续去找别的话题：“也只有古玩一类的雅事能让你如此丧魂失魄了。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多一位叫你牵肠挂肚的人呢？”侧过脸，带笑问道，“密斯厉，你觉得如何？”
这时，唐书白才终于有些释然了，眼中的阴云慢慢散去，对坂本林智抛出的问题也表现出十足的关注。
厉凤竹却淡淡的，甚至不肯抬一下头：“惠子小姐的确不错。”这在她来看，是完全的真心话。之所以不怕说，也是因为照着误解的方向去理解，又会变成一种很合理的气话。
果然，坂本林智既小心翼翼地收着嗓子，又看好戏似地忍不住揶揄起来：“酸得都能下酒菜了。”换了一口气，又摆出和事老的样子，尽管对着厉凤竹努力解释，“你二位快别这样吧，我作为外人会尴尬的。惠子小姐是一名非常出色的艺伎，这不是低俗的工作，而是对高雅艺人的称呼。她们只为客人提供高级的艺术享受，绝没有任何不能公开的交易。未来的性别意识会越来越平等，女子也可以抱着欣赏的态度来看待这份工作呢。”
厉凤竹心里有一声冷笑，却不把这种轻蔑完全表露出来，只是言谈间略显示出不赞同的意思：“我很知道这个道理，拐弯抹角的话绕来绕去不过就是一个意思，卖艺不卖-身嘛。女子以供人取乐为生计，只要不是赤LL的某种交易，统统可以称作高雅吗？”
坂本林智不过是为缓和气氛而起的这个话头，更确切地说，是以好朋友的立场，为唐书白开脱一点嫌疑。可眼见这话越谈越不在点子上，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端不住了。
唐书白因之一笑：“密斯厉，你这样搅理儿，倒是完全不跟林智见外呀。”
“要高雅尽可以在剧场舞台，面对广大的观众尽情地去高雅。艺术家的情怀不正是让艺术走进生活嘛，何必关起门只为少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士唱歌起舞呢？”厉凤竹先是看了一眼坂本林智，接着把一双眼盯得唐书白颇不自在，“我只是站在人道的立场上，想要改变再多才多艺的女子最后也只能沦为玩意儿的悲惨结局。就好比你们这些男记者、男文人热衷谈平等、谈自由，认为要向文明社会转型，那人们就应当普遍拥有挑战和质疑旧思想的反抗精神。我的这番话正是要挑战女子谋生只能靠人前卖笑的旧传统呀，为什么你话里话外的要把我说成一个扛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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