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楼上
用五官了解生活
前些天管理处贴出通知，说最近居民区发生了几次盗窃事件，都是大白天作的案，小偷赶上大家出门上班，从阳台或者雨水管道爬进房间行窃。希望各居民提高警惕，锁好门户，妥善安置好贵重财物，并要注意留心出入楼梯的陌生人。
通知让我兴奋了一阵，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死气沉沉的楼上生活，虽然大家都忙着赚钱、工作、谈恋爱和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还是暗地里希望能有点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比如类似的盗窃事件，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28栋的存在，之前我们只是把它当成房子，遮住身体、家具、床上用品和私人的心情，现在好了，小偷像上帝一样让房子成了一个家，一个需要关心和守护一个人的世界。但是要做到像通知上说的，留心出入楼梯的陌生人，就太困难了，因为几乎所有的邻居都是陌生人，从长相上无法区分谁可能是小偷。我们彼此都不认识。至少我是这样。
搬到新居28栋503室已经大半年，除了三楼和四楼的几个同事外，本单元的其他居民我一概不认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这不奇怪，据说这栋楼住的要么是老头老太太，要么就是像我这样的光棍，偶尔有几个家庭户也是临时的过渡房，大家都忙自己的事，作息时间也不一致，想碰到一起简直不可能。再说，即使大家都闲得无聊，也没必要凑到一块儿来热闹，世界上的乐子千奇百怪，关在自己的小窝里都能找到，不吃你的，不喝你的，招呼你干吗。居民楼是一个巨大的火柴盒，不出门就可以自燃，又犯得着东跑西窜吃大锅饭吗。大约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日子过得井水不犯河水，独来独往，遵守着一个人的生活规律。
夜晚我躺在床上，常常听到各种纷乱的动静，我就想，一家人的生活正在进行，而另一家人的生活刚刚开始，更远一点的那家已经睡下了，今天的生活到此结束。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日子，别人只能从声音或者其他方面来推测和判断他们的生活，进而推测他们的人。至少我是这么干的，不是为了探听隐私，仅仅是以与他们的生活为邻的身份来关注生活，我希望能了解生活在我周围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几乎见不到他们，却常常能够通过另一种方式认识我的邻居，用耳朵，用鼻子，用眼睛，在这栋楼里，我用五官生活。
神经衰弱的拖鞋
十一点二十分，楼上的拖鞋准时走动，嚓，嚓，从房间的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回东边，来来回回。他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以头痛收了场。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就在我刚躺下时，拖鞋的声音响起。碰巧的是，六楼上的这位老师的卧室和我的直上直下，也许他的床摆的位置都和我一样。我的头顶不足两尺是天花板，也是他的地板，地板之上是他的运动的棉拖鞋，嚓，嚓，他的每一步都像走在我的脑门上、眼皮上、脸上，当我闭上眼后，他的大棉拖鞋似乎就慢悠悠地一下下拉扯过我的梦境。
刚搬进这里时，觉得环境很不错，楼上楼下都很安静，尤其是楼上，好长时间都听不到一点动静，我想这下可好了，我在夜晚喜欢安静，楼上的邻居竟也像猫似的走路。突然，初秋的某一天，我在上床时听到了嚓嚓声，我就奇怪，六楼怎么突然改变走路风格了。第一天响过了。第二天又响了。第三天同样响了。然后是第四天、第五天，一直下去，保持着同一种脚步声。我明白了，前些日子我感谢的只是一套空房子，现在他的主人回来了，发出了他的声音。除了这个脚步声之外，我从没有听到其他的脚步声。就像指纹一样，没有哪个人能够发出和别人相同的脚步声。也就是说，六楼上我只有一个邻居。
他早早地就穿上了棉拖鞋，在秋天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应该是一个老人，因为这时候我还穿一双皮凉鞋给学生上课。老人总是最先迎接到季节，然后又被它们拖着跑。从六楼归来后，我就没停止过对他的猜想。我见不到他，只有当拖鞋开始走动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回来了。他的拖鞋常常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也许是在思考某个关乎人类命运的大命题，但我分明能听出它们消解不尽的哀怨的烦躁，尤其是在夜晚十一点二十分后。那是一个工作的人疲劳的时刻。某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过去得过的神经衰弱，我头疼，烦躁，易怒，像条狗似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楼上人此刻也在转来转去，他是否也是神经衰弱？这几乎像感冒一样存在于知识分子身上。他不像我那么烦躁，只是因为多年来，神经衰弱已经彻底征服了一个人，好像吃过晚饭要散步一样，他已习惯了头疼，头疼让他不得不在十一点二十走来走去，因为年老和习惯，消磨了戾气，他不需要激愤汹汹，只要这么嚓嚓地走下去。
读高三的时候，我有一个外号叫老狼的同学，患有严重神经衰弱，每天早上几乎都要跪在床上对着窗外大喊，喊着喊着就喊出了一脸的泪。那时候大家都要高考，压力很大，晚上睡得迟，大清早又爬起来去背书。累了一天了，别人头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他睡不着，折腾了大半夜，刚刚进入状态，别人又起床了，叮叮当当的洗漱把他吵醒了。眼睛困乏，头痛欲裂，异常的烦闷无处发泄，只好对着天狂叫。我们习惯了他的狂叫，直到有一天我放脸盆时看到他满脸的泪水，我才真正知道神经衰弱者的痛苦，和他相比，我的神经衰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从那个早上，我不再轻易向别人兜售我的神经衰弱病史，而是在内心里深重地尊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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