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德·默尔和她的《灭顶》
刚听到玛格丽特·德·默尔的名字时，我脑袋里闪过的是加拿大文学女王阿特伍德，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接着是玛格丽特·杜拉斯。还有一个玛格丽特，不是作家，但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家名气都大，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当真“玛格丽特”如此吉祥，一叫就如日中天？荷兰文学基金会的朋友介绍，他们的玛格丽特是蜚声荷兰的女作家。然后我听见餐馆的地板咯噔咯噔响起来，一个优雅纤瘦的女士走过来，即使看过她的简介，我也不相信她已经年满古稀。来者的确就是荷兰著名的女作家玛格丽特·德·默尔，生于1941年。她长一头红发，如果头发不是颜色突变，或者人工的原因强制其变色，那我总算有理由相信为什么当年称荷兰人是“红毛子”了。郑成功赶走了荷兰红毛子，收复台湾。历史书上这么写。我一直纳闷的是，接触过的荷兰人没见着谁顶着一头“红毛子”啊。我知道清末以后称俄国人也是“红毛子”，我也没见着哪个俄罗斯人像杆红缨枪似的站在我面前。在德·默尔女士的头上，我终于看到了历史叙述的正当性。
我们要在阿姆斯特丹这家著名的餐馆聚会，馆子的一面大墙上插满了几百种酒瓶子。人很多，被迫分成两张长条桌，碰巧我和德·默尔女士坐斜对面，和她对面的是一个翻译，坐我旁边，舌头自由地在汉语和荷兰语之间穿行。时值六月，喝着酒晕晕乎乎地聊，我记不清都说了些啥。我记得的是，她对中国很好奇，尤其是扬子江，按照欧洲的习惯，她把长江叫扬子江。她请我画一个中国的地形图给她看，再把长江的整个走向清晰地在地图上标示出来。她很想去看看扬子江。我说好啊，您看这是唐古拉山脉，水从这里流下来；书博会结束后您就可以去看了。
玛格丽特将要参加第十八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作为主宾国荷兰推出的大吨位作家之一来中国。那时候还没定下来我将会在图博会上和她有个对谈，所以饭桌上的聊天没焦点，说到哪算哪。从阿姆斯特丹回来后一个多月，帮助荷兰文学基金会与中国接洽的毛毛远突然跟我说，接着看《灭顶》吧。邀我在跟荷兰作家J.贝恩勒夫对谈之外，再和玛格丽特·德·默尔聊聊她的长篇小说《灭顶》。好吧，新国展那么远，要从地铁10号线转13号线再转15号线，跑一趟是跑，跑两趟也是跑，就当再打一次酱油了，正好上次没怎么聊文学，这次正经地说说。我开始认真看德·默尔女士的资料和她的《灭顶》。
德·默尔出身文学世家，入道晚，早年兴趣在音乐上。到了四十多岁，觉得没事可以写点故事玩，1988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从后面看》一不小心成了荷兰销量最高的处女作，获了金狗耳奖，还入围了荷兰最重要的AKO文学奖。如此大器晚成又一鸣惊人的事，好像经常出现在女作家身上。这两年被世界文坛挂在嘴上的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三十七岁才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好阴凉之舞》，立马拿下加拿大最重要的国家级文学奖总督奖。我们的祖母级作家张洁，也是三十大几岁开始写作，四十一岁时《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获得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在以后的写作生涯中，获奖无数，是目前唯一两次拿到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德·默尔也差不多，从她的履历上看，此后她的生活主要由写作和荣誉构成，2005年，长篇小说《灭顶》出版。
《灭顶》我喜欢，开头我就喜欢。同胞妹妹阿曼达突发奇想，要和姐姐丽娣在那两天里互换身份，让姐姐代她去泽兰参加她教女的庆祝会，她替姐姐带孩子，陪同姐夫去参加另外一个派对。姐妹俩长得像，偶尔客串一下彼此的确挺好玩。我也爱琢磨一些诡异的念头，比如世界上是否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比如自己能否成为另外一个人。但这种怪念头只能没事瞎想想，付诸实践很可能会是场灾难。果然，姐姐出门就赶上了荷兰五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三十六小时之内泽兰一片汪洋，丽娣成了八百多死难者之一。姐姐死后，妹妹一度生活在愧疚和秘不示人的庆幸里：前者人之常情；后者需要解释一下，事情的起因在于，姐夫曾是阿曼达短暂的男朋友，她对姐姐与姐夫的恩爱幸福满怀嫉羡——这么多年她跟在姐姐屁股后头亦步亦趋，为什么好事她总要慢半拍呢？由此看来，怪念头并非都是偶然的灵光乍现，冤是有头债是有主的，只是阿曼达没料到出门撞见鬼，五百年一次的事就让姐姐赶上了。
这仅仅是开头，我更感兴趣的是接下来。小说两条线往下走：一条是姐姐短暂的三十六小时命悬一线的描述，一条是妹妹接下来漫长的一生生活。德·默尔把丽娣与洪水的生死搏斗巨细靡遗地呈现出来，二十五岁的人生中的最后一天半，占据了小说的半壁江山，阿曼达八十五年的生活占了小说的另外一半篇幅。这里有个等式，三十六小时与一生。德·默尔技术上的高明正在于此，她有能力对关键处的每一秒钟做奢侈的铺排，也有能力将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必须承认，她对人与自然角力的现实主义描绘宏阔壮观，她紧绷灾难的弦，张力坚挺到小说最后；单就这一点，小说在故事上也已经相当成功了。但对《灭顶》来说，仅有天灾是不够的，它要细致入微，打开我们内心幽暗的灵魂风景，在小说的另一半，阿曼达的一生里，“人祸”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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