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很多炊烟从厨房里飘到半空，陈小多去曹三的杂货店买红糖，一路上皱着鼻子闻谁家炒什么菜。大部分不塞鼻子，说明大半条花街今晚都在吃素。陈医生家吃荤，糖醋鱼。陈医生老婆做糖醋鱼、糖醋排骨以及其他所有糖醋的菜，只要红糖不要白糖。红糖好，她半辈子的经验，如果不出意外，下半辈子她依然会这么认为。产妇都要喝红糖水来调理，红糖的优势可见一斑。曹三杂货店紧挨着路明美发室，美发室里放着摇滚音乐，一个男人一边唱一边喊一边叽叽咕咕。节奏感极强，弄得门前的打台球的几个人拎着球杆不停地扭屁股。陈小多看见谈正午和周光明撅着屁股面对面趴在靠在最边的一张台球桌上，他懒得打招呼，买了红糖就要走。
谈正午叫住他：“还是哥们儿嘛你？你买半斤红糖就可以不理人么？”
“来一杆？”周光明把球杆递过来，“替我解解恨。”谈正午让他两个球他还得输，多少年的习惯成了规则，他没能力破这个规则。
“等着下锅呢。”陈小多说。
“让他走，”谈正午用球杆砸了一下球桌，对周光明说，“没看人忙着吗？周光明你那9号别乱摆。”
“你们都不是对手，”陈小多一点没谦虚，“我妈真在锅台上等着。”
“我们俩倒成你仇人了，”谈正午说，“柳斌老找我们又不是他妈的我们的错！”
“那是你们的事。我可什么都没说。”陈小多说。
周光明唔一声，说：“你让郑青蓝小心点，柳斌对她有想法了。”
“关我什么事？”
“听见没？关人家个屁事！”谈正午调整杆子，比画个合适的角度，3号球落底又反弹回来，直直地进了中洞，“就你多事。再输晚饭就是你的了，操。”
周光明只好匆忙说：“反正让她小心，黑天别一个人走小道。”
这是周六的傍晚，云霞从太阳落山的地方散尽。陈小多经过他家的老院子，院门关着，门上对联的红纸早已经变白，仿佛是白纸上写着的两排字：家居黄金地；人在幸福中。这么说，郑青蓝已经开始走小路了。他把步子放小放慢，想象着手里端的是一碗酱油怎么也走不快。可是那两扇槐木做的板门安静得如同生了锈，郑青蓝没有及时地走出来。
晚上八点多，郑辛如过来看病，她的痒转移到右边的脚脖子上。陈小多听见他妈夸张的叫声：“还有这么白的脚脖子！”他从楼梯口往下看，只有郑辛如一个人来，白白的脚跷在凳子上，陈医生挺直腰杆给她扎针，眼睛睁得很大，谨慎得像在绣花。
陈医生说：“痒之前什么感觉？”
“没感觉，说来就来了。”郑辛如歉疚地说，下意识地抽动两下右脚，“有时候只是想着可能会痒，刚想出那难受的味儿，真就开始痒了。”
“哦，这病是想出来的！”陈医生老婆说。陈小多不用看都知道他妈脸上一定挂着阴阳怪气的笑。
“是啊，想什么有什么，没办法。”郑辛如说。
“想也会痒，”陈医生严肃地说，“神经性的。”
“神经性的，是个病呢。”陈医生老婆说。她把中间几个字一带而过，重音都在“神经”和“病”三个字上。
他们在用声音做一场成人钩心斗角的游戏。没什么好听的，陈小多回了房间，顺道看见郑青蓝的屋子里亮着灯，窗帘拉上，找不到一张脸的影子。郑青蓝的面部侧影其实非常适合出现在窗帘或者墙壁上，光在前方照，额头，鼻子，嘴和下巴，喜欢剪纸的人有福了，这张脸只要客观地剪出来就是件艺术品。
周日晚自习结束，陈小多站在水门桥下通往小路的第一棵树底下，看见郑青蓝摇荡着马尾辫从桥上下来。要是剪影上出现马尾辫，也将是增色之举。他说：“我，陈千帆。”
郑青蓝一哆嗦，冷不丁黑暗里杵着个瘦高东西，还能出声，是有点吓人。“你？干吗？”
如果陈小多说，等你一起回，那可能就什么事都没了。不过这话他即使想到了也说不出口。很多天没和郑青蓝说话，他发现自己丧失了跟一个女孩子对话的能力，像根锈螺丝，半天不知道怎么往木头里钻。“我，”陈小多说，“谢谢你，那复习提纲。”
“不客气，只是顺便送你一份。”郑青蓝说，马尾辫动起来，径直往前走。
陈小多抓着后脑勺，这话完全说跑题了。他在后面说：“要不，我把匕首送给你？你看，很漂亮的。”
“我要你匕首干吗？”郑青蓝在黑暗里站住，回过头，“杀人？”
“路黑。”
“我有眼。”
“可以防防身。”
“自己要是都防不住，靠把刀有什么用。”
“那，好吧。”
“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好吧。”
陈小多看着郑青蓝消融在黑夜里，满怀别扭的挫败感。多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被他弄成了这样。莫名其妙。他把手伸进书包里摸索，摸出了一个瘪烟盒，竟然还有一根压扁的红杉树牌香烟。他就站在原地把歪歪扭扭的烟卷点上，盯着看鼻尖前一红一亮燃着的烟头。假如郑青蓝此刻从远处回头看，会不会认为是鬼火。他们学校旁边的小树林外有几百个散乱的坟堆，有人说半夜里看见好几个圆圆的小火球在乱坟中间跳舞。陈小多慢慢往前走，抽了一半才发现烟已经变质，满嘴焦灼的辣味。他坚持把它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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