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让三个耳光和所有的糟心事都过去吧，我要向她道谢，我应该学会和女孩子打交道。陈小多站在阳台上看着寂静的老院子想，她不容易。郑辛如和郑青蓝的房门都关着，这像一个没有人烟的家，两只流浪的野猫躺在水井边的石台上，脚爪蘸水，给对方洗脸。围墙东南角一棵花草在风里点头，新的一天从它开始。会考结束了，学校放两天假。陈医生两口子以为儿子要睡足一个懒觉，他们也不忙着起床，这个难得安静的早上陈医生突然有了欲望，他缓慢地伏到老婆的身上，觉得整个过程都像在开一场玩笑。现在，空气潮湿，少数几只公鸡还在叫。过程在继续，这就好，陈医生的老婆想，聊胜于无。
一直等到郑家的房门打开。其实时间并不长，她们有早起的习惯。郑青蓝洗漱之后喝了一杯温水，和往常一样出门去了河边。陈小多下楼，跟在后面，在石码头西边的紫穗槐丛前咳嗽一声：“起得这么早？”他只会这样跟女孩子打招呼。
“一直这么早。”郑青蓝说，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有事？”
“谢谢，那张纸条。”
“我考试从不作弊。”
郑青蓝冷着脸。陈小多分不清这句话里幽默的含量：“我是诚心感谢，别的啥也不说了。”
“你拿什么感谢？”
“尽我所有。”
“好，”郑青蓝说，“你平常玩的，都带我玩一遍。”
“没问题。”陈小多向她列举：“打台球，看电影，钻录像厅，溜旱冰，骑自行车乱跑，划船网鱼。”
郑青蓝说：“轮着来。”
陈小多以为她说着玩，她的脸还板着；但郑青蓝说她是认真的，如果不答应，拉倒。陈小多想，玩他在行，只要郑青蓝能消气，想玩啥玩啥。
约定早饭后出门。陈小多对父母扯了个谎，说要和同学聚会。他们骑着自行车先去锣鼓街打台球，那地方离花街远，遇不到熟人。一路经过很多条弯曲的小街和奇形怪状的房子，陈小多忍不住卖弄当地的掌故：这地方曾是漕运的衙门，那地方做过官吏的后花园，还有某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的故居，以及当年大清朝的粮仓、新四军的指挥部、革命烈士的纪念碑，等等。因为要卖弄和讲解，陈小多将多年前的记忆一一唤醒，发现这个抱怨多年的贫瘠故乡原来也不小，历史和风物都颇有点样子。陈小多讲得开心，彻底忘了三个耳光和别的事。
他们在锣鼓街的一家杂货店前开始打台球。郑青蓝没玩过，陈小多从最基本的拿杆动作教，告诉她左手如何支架，右手如何掌握球杆平衡，力量如何通过球杆输送到球面，告诉她如何选择恰当的角度把球收入袋中。没有比郑青蓝更好的学生，她的理科好，总能找到最科学的角度，她通过目测就能告诉你准确的反射角和入射角；但也没有比郑青蓝更差的学生，据说女孩子都如此，平衡感欠缺，球杆的轻重缓急让她头疼。如果换了谈正午或者周光明，陈小多一定会骂他们是猪，还有比握紧一根球杆更容易的事吗？但是陈小多对郑青蓝说：
“好，你打得真好，明年你就可以坐镇当擂主了。”
旱冰场在解放路和胜利街交叉口，赶到那里已经是午饭时间。陈小多想起卖熟食的吴大拿，建议还去他那里吃。两人找到他的熟食车。吴大拿胡子被剪掉之后继续长，但规模大不如前，黑和亮还在。他不再戴白帽子，车上没有了“清真”的牌子，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把猪肉和牛羊肉肩并肩码在一起，然后顺手将猪肉上大把的油水抹到胡子上。陈小多遵照郑青蓝的意思，买了羊肉和凉拌豆腐丝。
陈小多说：“吴师傅，最近还好吗？”
吴大拿白眼珠一翻，说：“小鬼，你是谁家的儿子？”已经不认识他了。
买完肉他们在馄饨店里坐下，那里还提供黄桥烧饼。陈小多讲起他们的解放路拜师，郑青蓝咯咯地笑，陈小多的经历让她想起遥远的古时候。所有人都穿长衫和短打，腰上佩剑或者留着胡子，有市井、酒肆、骑马的当差和坐轿的官爷，还有手持八卦盘的相面先生和从西域楼兰来的骆驼客；然后街市肃静，红尘生活缓慢地退出镜头，白衣剑客衣袂飘飘凌风而至。
郑青蓝说：“这么一想，我就有点转向。头晕。”
“这就对了，”陈小多说，“侠客行的时代，整个世界头都在晕，清醒的只有拿剑的人。”
“武侠小说看多了你。不过，那好像是段好日子。谁都能放得开，没有人整天盯着你，看你笑话，让你活不下去。”
郑青蓝的目光越拉越长，要真切地看到古代去。陈小多赶紧把羊肉端到她眼前：“先看这个。我们活在当下，所以伤心的事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提及，吃完了我们去溜冰。”
四个轮子的旱冰鞋套在脚上，郑青蓝就不会走路了。这个她也没玩过，她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来，那儿至今也没有旱冰。在电影和学校的电视里，她看见过大城市的生活，他们的日子过得令她如此陌生，仿佛分处不同的时代，画面上那些稀奇的景观足以自成一个世界。而这个小城，她依然陌生。过去她以为，她和同学们只有出了校门才能相互区别开，现在看来，即便在学校里，她依然被这个世界严格地剔除出来了。她恨那些流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恨得牙齿发酸，半夜里常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但也不过恨恨而已，在一个讲究出身的年代，你已经从根子上就被打入了另册。你的愤怒、刚烈、决绝，不过是绝望的不同变种。如果说台球是男孩子玩的游戏，那么溜旱冰应该一视同仁，很多大人小孩弯腰驼背在巨大的旱冰场里奔跑，半数是女人和女孩，我为什么不能把这个游戏彻底学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