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半个月还多两天，黄昏之前，郑辛如拎着箱子回来了。从石码头上岸，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瘦了，变黑了，眼更大了，神采少了；头发变短了，因为长头发要花费很多时间梳洗，理好了风一大也乱，干脆对着旅馆的镜子咔嚓咔嚓自己剪掉了，在南大街的理发师路明看来，剪得生硬结巴很不好看。陈小多觉得还行，甚至有点别样的风味，可能就是电视上没事就说的那种前卫和时髦。前卫和时髦就得跟看顺眼的不一样。后来陈小多到南京念了大学，的确看到大城市里的很多女孩子都剪这种参差囫囵的发型，咔嚓这里一下，咔嚓那里又一下，剪刀注意力十分涣散，但大家都觉得很酷。郑辛如上岸的时候筋疲力尽，走路膝盖弯老想对折，左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显然已经换过，显然也已经很不干净，白绷带变黄了。她把箱子拎上一个石阶就要歇一下。石码头没变，花街也不会变，郑辛如看不见变也看不见不变，对她来说唯一可以安慰的是，石码头和花街都在原地没动，没有趁她不在的时候私自跑了。
陈医生老婆坐在门前择韭菜，抬眼看见郑辛如一步步从湿漉漉的石阶上升起来，她不能说自己一点都不惊奇。不由人地她就站起来，觉得这么迎上去似乎也不合适，拉不下那个脸。上一次见面还是敌人呢。她对屋里咳嗽一声，陈医生没反应，又咳嗽一声，说：“人呢？挺尸啦？”
陈医生端着碧螺春走过来，看见老婆对着石码头努努嘴。一目了然。他想过去帮一把，又怕会错了老婆的意。老婆说：“瞎了你？”陈医生放下茶壶小跑着迎过去。
“回来了？”他说，接过郑辛如的箱子。他明知道她不可能找到女儿，还是很想确证一下，但忍了忍硬是换了话头，“还痒么？所有的针灸方法我都找到了。”
郑辛如摇摇头。再也不痒了。这辈子都不会痒了。
陈医生一脚踩空，差点被箱子绊倒。怎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该为郑辛如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想起某一个神说过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看来真轮到我了。
陈医生老婆攥着一把韭菜还站着，讨好地说：“回来啦？”
郑辛如笑一下，只是个笑的雏形，在嘴角闪了闪，风一吹就没了。
她连眼泪都没有了，陈医生老婆想，我怎么突然才发现这女人的不容易呢。她很苦，她一定很想哭，可是她没有眼泪了。然后就觉得自己两眼里装满了泪水，眼前的人和景晃晃荡荡含糊起来。
现在要说的是以后的事。
郑青蓝再也没有回来。这是个很不好的结局，但事实我们都不能随意改变。她没有回来，一趟都没回来，至少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回来。四年后的一个夏天下午，陈小多正在念大学的文科，回花街过暑假，闲着没事陪他叔叔陈子归出去跑长途。在安徽境内，解放牌大卡车沿着淮河岸边的柏油路行驶。天热，行人和别的司机都在睡午觉，他们的车可以肆无忌惮地跑。柏油路软软的，发黏，车轮经过时撕撕扯扯，像放一串没完没了的小鞭炮。陈子归一边开车，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录音机里的崔健唱《一无所有》，忽然对陈小多说：
“陈小多，看，那边，屁股屁股！”
陈小多听着鞭炮声昏昏欲睡，打个哈欠说：“说过多少次了，陈子归同志，鄙人陈千帆，看在亲人的分上，你可以免掉陈字，直接叫千帆。”
“好，陈千帆。快看，女人屁股！”
陈小多来了精神，扭头往窗外的淮河里看。一个年轻的女人蹲在船帮上往淮河里撒尿，白花花的圆屁股撅在阳光里，为了防止掉进水里，手里抓着一根系在货物上的绳子。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冲天小辫子。小女孩在摇晃一个竹做的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更小的小孩。两个小孩都在码放整齐的货物的阴影里。这是条单放船，柴油动力挺足，因为马达声很大。因为蹲着，女人的屁股显得沉稳巨大，她把一件淡粉色底缀蓝碎花的普通旧连衣裙撩到腰部以上。短头发有点乱，从早上起来就没时间梳过，她在侧着脸跟小女孩说话。陈子归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对着车窗外大叫：“嗨，屁股！屁股！”那个女人扭过头看了一眼，立马又转回去。
陈小多说：“停！停下！”
叔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车子停下来已经驶出去二三十米。
“倒车！倒车！”
“这么窄的路我怎么倒？咱不能为了看个女人屁股不赶路吧。”
“郑青蓝！”
陈小多打开门跳下车，撒开腿往回跑。单放船的方向和他们的卡车相反，速度并不慢。陈小多看着那女人站起来，先看了一下红色的内裤，提上去，再放下裙子。热蒸汽上升，置身阳光底下，十五米外的景物就虚虚飘飘，陈小多觉得她的红内裤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她低头弯腰推着摇篮车绕到货物的另一边，扎冲天小辫的小女孩搬着小板凳跟在她身后。三个人从阳光和阴影下消失了。从一个身材变了形的女人后背上，陈小多不敢肯定那就是郑青蓝。而且不知是否因为在她弯腰时裙子低垂，陈小多觉得她的肚子似乎又挺起来了，也许有了身孕。陈小多追着单放船跑，放开喉咙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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