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如果要在美国找一个在俗的“达摩流浪者”（换言之是有家、有太太和有小孩的），那辛恩·莫纳汉就是其中之一。
辛恩是个年轻木匠，住在科尔特马德拉一条乡村公路远端的一栋老旧的木构房子里。他自己动手把房子的后门廊加盖起来，充当日后其他小孩的婴儿房。他相信，人不用赚太多钱，一样可以过上快乐的生活，而他也选择了一个生活理念跟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女孩当太太。虽然是个有工作的人，但辛恩却喜欢不时放自己几天假，跑到屋子后面山坡上方的小屋（他租来的整片产业的一部分）打坐和读佛经，有时则什么都不做，只是泡泡茶和吃点小点心。他太太克莉丝汀漂亮而年轻，有一头垂肩的蜜色头发，喜欢赤着脚，在房子和院子里跑进跑出，烘面包和曲奇饼。她是个能从一无所有变出一顿饭菜来的专家。一年前，贾菲送了辛恩夫妇一袋十磅重的面粉，作为他们结婚周年的礼物，他们高兴地接受了。辛恩有一个旧时代族长的模样：虽然才二十二岁，却留着一把像圣约瑟一样的大胡子。他常常笑，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两颗蓝眼珠子闪闪发亮。辛恩有两个很小的女儿，而她们就像妈妈一样，喜欢赤脚在屋子和院子里走来走去，而且年纪虽小，却懂得自己照顾自己。辛恩家的地板也是铺着草席的，所以你到他家的时候，也得脱鞋。他的藏书非常多，家里唯一一样奢侈品是一部大音响，可以用来放他精心收藏的印第安音乐、弗拉明戈舞曲和爵士乐的唱片。他甚至还有中国和日本的唱片。起居室里的餐桌是一张日本式桌子，低矮而漆着黑漆，所以在他家里吃饭，爱跪爱坐都可以。克莉丝汀是个做汤和新鲜饼干的高手。
我到达辛恩家的那天是在中午。下灰狗巴士走了一英里的柏油路之后，我就坐在了他起居室那张矮桌子前面。甫一坐下，克莉丝汀就为我端来热汤和温热的牛油面包。她是个体贴温柔的女孩。“贾菲跟辛恩一块到索萨利托工作去了，要大约五点才会回来。”
“我待会儿会到小屋去看看，并在那儿等贾菲回来。”
“你也可以留在这里，放些唱片来听听。”
“我不想妨碍你工作。”
“你不会妨碍我的，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晾晾衣服、烤些今天晚上吃的面包和补几件衣服罢了。”
由于有像克莉丝汀这样的能干太太，让辛恩虽然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方式工作，仍然能够在银行里存下了几千美元的积蓄。他不但外貌像个族长，他的慷慨也不输一个族长：他总是会坚持请你吃饭，而如果有十二个人在他家里作客，他就会在院子里的大木板上铺排一顿盛大的晚餐（简单但却美味的晚餐），而且总是备有一大瓶红酒。不过他有一个严格的规定：我们得付酒钱，另外，如果客人来这里是度周末两天假期的话（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人），那就得自备饮食，要不就得付饭钱。等大家都吃得饱饱，辛恩就会拿出他的吉他，唱些民歌娱乐大众。每当我听累了，就会爬回山坡上的小屋去睡觉。
吃过午餐并跟克莉丝汀聊了聊以后，我就往山坡上走去。一出辛恩家的后门就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沿途都是巨大的黄松和其他品种的松树。与辛恩家相接的地产是一片美得如梦似幻的牧马场，长满了各色的野花，还有两株美丽的月桂树在炎炎的烈日下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枝干伸展到肥美的绿草之上。“哇，这里都快要比北卡罗来纳州我家附近那片松树林还壮观了！”我这么想着，就开始了攀登。在草坡之上，辛恩和贾菲曾经砍过三棵大桉树，并且已经用链锯把它们（整根的原木）都放倒了。现在木块都已经码好了，我还能见到他们原先开始用楔子、大锤和双刃斧把原木劈开的地方。
上坡的小径那么的陡，以至你往上走的时候，得像只猴子那样，弯着腰走路。小径会途经一长排的柏树，那是多年住在这山坡上的老头种的，目的是不让带雾的冷风从海洋直接吹进来。整段攀爬的路程可以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辛恩的后院部分，然后是一段旁边竖着篱笆的路，篱笆的外面看起来像个鹿场（有一个晚上我真的在这里看到过鹿，一共是五头），最后一段路是近山顶的路（旁边也有篱笆）。但就在快要到达山顶以前，山坡的右边却突然凹了进去，形成一个广大平坦的空间，而小屋就盖在那里，掩映在扶疏的树木和花丛之间。那是一栋造工精细的小屋，共有三个大房间（贾菲只占用其中一间），里面放着好些木柴、一个锯木架和一些斧头。屋外有一间没有屋顶的室外厕所。院子里的景致美好得就像是混沌初开的第一个早晨：太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洒下，小鸟和蝴蝶肆意飞来飞去，温暖而充满花香。小屋的后头有一道铁丝网，过铁丝网之后再走上一小段路就是山顶。站在山顶上，马林县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
在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中国字。我不知道它们写的是什么，但猜也许是“妖魔止步”的意思。在屋里，我再一次见识到贾菲那简单、整齐和有品位的生活方式。首先是好些插在陶罐里的怒放花束（花是从院子里摘来的）。书本整整齐齐插在橘黄色的柳条箱里。地板上铺着并不昂贵的草席。墙壁上贴着细麻布，那是我见过最细致的壁纸。一张薄床垫铺在草席上，而在床垫的前方，是一个卷得好好的睡袋。他的背包和杂物都收藏在一个垂着细麻布的储物间里面，所以看不到。墙上挂着一些漂亮的中国画的复制品，还有一幅马林县的地图和一幅华盛顿州西北部的地图。他把他写的诗用钉子在墙上钉成一叠，任何想看的人都可以翻来看。钉在最前面的一首（也就是最新的一首）是这样写的：“离我两码之外，一只蜂鸟停在门廊上，打断了我的阅读。它一下子就飞走了，而我的视线，随之落在一根斜插在泥地里的门柱上。那儿纠结着一大丛高过我头的黄花朵，每次进屋，我都得把它们推开一点点。太阳透过黄花朵的空隙，在门廊上形成一圈网影。白冠的麻雀在树上放声高歌，震耳欲聋，山谷下方的一只公鸡啼了又啼。辛恩·莫纳汉此时正在外头、在我背后的太阳下面，读着《金刚经》。昨天我刚读了《鸟类的迁徙》，书中提到金鸻和北极燕鸥，孰料今天就在自家门前见到了它们飞过的队列，宛如一大幅抽象派艺术品。再过不了多久，灯芯草雀和知更鸟就要离去了，窝里那些脚爪乱蹬的小鸟也要排成行走了。等到了弥漫着氤氲气息的四月，暑热就要漫卷上山了。但用不着书本告诉我，我也知道，海鸟将要沿着海岸向北追逐春天：六星期内，它们就会在阿拉斯加筑巢。”诗最下面的题署是：“贾菲·M·赖德，柏树居，18∶Ⅲ∶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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