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兰凝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亲手打了自己的脸。几乎是那婢女说完，她便下意识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魏嫣然，果然得了她一记眼刀。
她心下暗暗道遭，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这下她更难讨魏嫣然的欢心了。可家中弟弟须在魏嫣然的堂兄手下谋差事，纵使魏嫣然对她生厌，她却不能冷了脸。
而此时震惊的不止是她，但凡听见了这婢女口中所言的人。无不震惊。
而他们这些人里，有的曾经在金谷园中质疑她，有的曾经在酒楼上围观过她出口诛心。有的曾经在马场上见过她与魏嫣然起争执，剩下的即便与她没什么往来，但也听说了她骄纵粗俗的名声，内心对她十分不齿。
可就是她，居然得了济明大师的青眼？
济明是谁？妙华寺第一得道高僧，时常在外云游。然而每逢回都，宫中太后必定差人来请他进宫讲解佛法，同析经文。就连皇上也对他敬重三分。
若不是他。修建了数百年却一直没什么名气的妙华寺，如何能有今日香火鼎盛，僧侣云集的景象？
传闻他也不是真喜欢云游四海，只是如今京都信佛之风盛行，诸世家高门中，老夫人都喜欢请他上府讲经，就算有不喜欢的，为了攀比亦或者讨好哪家人物，也都时常下帖请他，反正拟张帖子又费不了多大功夫，万一将人请动了呢？
众人都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济明是不怕得罪谁的，吩咐小沙弥将这些人家送来的帖子一一拒了，孰料这些人愈挫愈勇，他这才不堪其扰，拄杖持钵，离了京都。
这样一个整个京都城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平民，都要顶礼膜拜的人物。居然为云濯作画？
反观他们，可能连话都没办法与之说上两句。这教众人如何能不震惊！
云宣和也听见了那婢女的话，他捻起面前碧玉桃纹碟里的花生米送进口中，嚼了嚼，道：“前两天我妹妹还和我说她要找人画扇面，我当是谁，原是妙华寺济明师父。”
众人：？？？那可是济明啊！为什么你平淡得像是在说村东头一个穷书生？你很牛吗？放下你的身段！
“扇面？济明大师的墨宝，难道不应该挂起来吗？”又有人问出众人的心声。
云宣和喝了口茶，愈发风轻云淡：“谁知道呢？”
……
世家子们谈笑的声音渐远了些。云濯这时候冷静下来，才发现他们饮宴的地方并非是在妙华寺后山，她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婢女，忽然有些好奇，于是问她：“不知你家主人是？”
那婢女远远见着前边花树下一个杏衣身影，转过头来，和善一笑：“那便是我家主人了。”
说话间，几人又往前走了些，花树下身着杏衣的男子眉眼也渐渐清晰起来。
云濯手里的桃花忽然落下。
裴宴！
她好似忽然失了全身的力气。定定站在原处，一步也走不了。舌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沁出铁锈一般的血腥味，一如她曾经在药香与檀香中度过的许多时日那般，令人几欲作呕。
那种绝望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那个寒冷的暮春时节，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她的手足与口鼻，教她喘不过气来。
红袖发现了她的异常，轻扶住她，问道：“姑娘，没事吧？”
云濯被她的声音拉回现实，摇了摇头。轻声道：“无妨。”
裴宴渐渐走近，看见她身后，京都城里许多高门世家的子弟聚在一处清谈说笑，满座衣冠胜雪，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黛色山岭，山上是绿的树，青的草，白的花，一畦畦菜田与一道道阡陌生长生长其间。
可她穿着一身颜色由浅绯到深红的长裙，鬓边簪了金钗玉环，腰间一块玉佩，下面坠着由白渐成蓝色的流苏，这般站在他面前，哪怕一言不发，也胜过这世间所有鼎沸人声与辽阔山河。
大抵美人各有各的气韵。有些美人是该尊养高楼，才能娇生出一身风流体态；有些美人却该归于山林，才能惯养得满眼轻灵动人。
可即便美人如云，在裴宴看来，也无一人能及她，既能有尊养高楼的气度风韵。又不失生于市井的鲜活，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虽纤弱。却也坚韧。
他曾经无比期待着与她相见，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又生出些近乡情怯的忧虑。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搅。他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弯下身子，去捡她掉落在地上的桃花。递到她面前，涩声道：“想来是这花得了姑娘青眼，否则如何姑娘离了饮宴处。折花而来？”
云濯低眸看他手里的花。她忽然觉得自己重生以来所做的事都是无用功，这一世她让卢清竹再没有机会踩着她往上走，甚至结识了谢玠，又入了章鹿学宫，可是仍然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
她还是遇上了裴宴，裴宴还是捡起了她掉落的花，说了这番话。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
她面上绽开一抹笑，抬手接过裴宴手里的花，忽然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轻声对裴宴道：“花无百日红。留不长久的东西，我就不要了。”
裴宴面色倏然一变，正要说话，云濯却已经携着婢女越过他身侧往山寺行去。
两人走出很远后，云濯忽然停住脚步，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抱膝，脸也深深埋进衣裙中，整个人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
红袖忽然想起来，她初次被带到云濯面前时，云濯也是这样，那时候她时常受人欺负，猛地见了生人，第一反应便是蹲下来，不敢说话。
她看着心疼极了，也蹲下来，轻轻拍她的的背。
云濯只是蹲了一会儿，便按住红袖的手，起身对她说：“我没事。”
她曾经没有倚仗，在云府过得很艰难，所以软弱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任何事情，她都不会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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