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回“家”
第一次对“家”这个字产生印象，是在我能为家做事的时候。那是我七岁那年，刚上小学一年级，我自己到商店买练习本，用剩下的三分钱为母亲买了三块糖，那一天我的手一直放在揣糖的衣兜里，一整下午都盼望回家，回家见到母亲。那时我对家的印象只限于母亲。当我放学走进家门见到母亲时，我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把糖块儿塞给母亲，我的幸福感仿佛一股巨大的暖流，膨胀在我的肌体里，使我疯了似的撒腿冲向大院，冲向田野。田野的风仿佛母亲的手指，轻柔地拂面而过，那一瞬，我最初体验到向家表达爱的透腹感受，体验到一个人因为表达爱在家庭中的真正站立，体会到一个人只有为家做事，才真正是这个世界的骄傲。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点点长大，“家”的概念也随之发生变化，我的“家”里竟多了奶奶和父亲。其实奶奶和父亲一直就生活在我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到二十几岁之后我的“家”里才有他们。那时我在省文学院进修，疯狂地想家，却只能在省吃俭用之后买回两斤橘子、两斤奶糖。将这点东西放在三位老人面前，看他们没完没了地相互推让，我背过脸去，走到门外，独自一个人站在田野，竟止不住泪流满面。表达了爱，却没有幸福和欢欣，风吹来泥土的气息，无比地酸楚。那一瞬间我想，一定奋斗到这样一天，那一天可以有许多许多的钱，痛快淋漓地表达爱，不管站在多么多亲人的面前，都要找到小时候在流风中感到的那份顶天立地的骄傲。
如今，我的生活并非十分富足，却已能够十二分充足地备足曾经希望拥有的礼物，可是意外地发现，我的“家”在无限扩大，它不只是母亲、父亲和奶奶（父亲、奶奶已去世），它是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叔叔、婶子，它是表兄表姐、乡里乡亲，它甚至就是一个偌大的故乡。站在故乡人面前，任何礼物都不能使你找到痛快淋漓的抒怀和顶天立地的感觉，他们常常用一种充满渴望的目光看着你，问你是不是经常见到市长，问你是不是经常开一些非常重要的会。他们的目光执着、专注，因为藏着深深的期盼，不曾有丁点空灵和闪烁，他们的目光有一种仪器一样的穿透力，让你心里生出慌乱、不安，直至愧疚。因为你从那里看到两种东西：一种是找寻，他们在你身上寻找他们所熟悉的这块土地上走出的家乡游子在外面世界奋斗的光彩，从而作为自己奔生活的根据；一种是希望，他们希望实实在在地沾上这种光彩，改变他们劳苦、庸常的命运，比如找工作，或者牵线做什么生意。那一瞬间，我感到身心的负重：奋斗的不能安歇，“家”和爱的再也面对不起。
人在成年之后，才知道“家”原来是血脉里的关联、亲情里的瓜葛、宗族里的延伸、土地里的联系，而爱则是生命里最坚硬、最柔软的支撑，剪不断理还乱，它遍布生命与生命的每一寸空间，薄如蝉翼，密若蛛网，坚如磐石。然而，不幸的是，如今我能够独自去闯世界，却失去了在宗族亲人面前那种站立的感觉；不幸的是，因为太在乎宗族亲人的看重，爱虽深深地在，却不愿过年，不敢回“家”。
1998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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