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发心态

直发心态

不管是二十几岁需要张扬，还是三十几岁需要包装，我都不曾烫过卷发。一位善于总结生活的朋友说：直发，绝对是一种心态。

起初我并不在意，以为发式的选择只不过是一种生活的随意，不可能有什么内在的根据。后来有一天，在一片被摩丝固定的卷发人群中，被几个泼墨似的顺畅而飘逸的直发吸引了目光，我思想的缝隙里，便一股脑地涌上了几缕关于头发的文字。

跟火和电有关的卷发，初始被人们发现、崇尚直至追求，是人们向已成定局的传统发式的冲击和背叛。可以想象，那些率先将脑袋伸与炉火烘烤的人，肯受短暂的焦热之苦，同传统人群做长期的抛头露面的对峙，需要一种什么样的自知、自信和勇气。那些水花一样生动、波浪一样颤抖的发卷，无异于绿野中的鲜花、仲夏里的风景。卷发初时作为风景被人观赏，用发型标新立异于大众世界，争取世界对自己的瞩目和自己对世界的占有，曾使一个乡下女子望而生畏。记得九年前，一个一直梳着直发、刚进城市不久的乡下女子被两位大城市来的同学架着送进理发店，愣是被逼着把一头直发烫成卷发，同学戏称对她来一次“头发革命”，而她回校一头扎进宿舍，用梳子蘸着水一缕缕抻着，直到两天后卷曲的头发略微抻直才肯走进课堂。那个乡下女子是我。

很少有人知道我当时的感受，那种因为有了被众人瞩目的感觉而带来的情绪上的不适，那种因为有了侵占别人视野、空间的感觉而带来的心灵上的不安，是那样深刻地搅动着我的身心。当时，无论是同学还是我自己，都以为我是稀泥扶不上墙，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为自己这种不能接受现代生活方式的心态，我曾十分恐慌和懊恼，如今我知晓，这正是一种直发心态——总怕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影响了别人的存在，总怕因为别人的瞩目而破坏了独立的、自我的、能够在喧哗的世界里一直保持内省的沉静姿态。

然而，直发并不永远是对传统、规范、秩序和程序的坚守。有那样一天，女人人人志愿接受一次烫发的痛苦和拓展，鲜花做成的风景吞噬了绿野，鲜花已经不再是风景，绿野由陪衬走向被陪衬，直发由被忽视走向引人瞩目，卷发铸成了新的传统、规范、程序和秩序。这个时候的直发，便是对新传统的冲击和背叛。这种背叛打开了人们心中又一扇审美的窗户，这扇窗户的打开，挖掘了直发长期以来不曾觉醒的对于争取世界、争取自我的自知、自信和自觉，使那种长期稳定的、早已被人们接受的、宿命式的内在自省的人格塑造开始动摇。直发由于初始的被世界的认识，开始放纵自我，直发由于自身价值的再现而膨胀了对世界的攻势；直发开始疯狂。这种疯狂因为长期的自制，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根根发丝仿佛突遇风暴，摩丝下的卷发钢丝般坚定不移，直发因为舒展爽直而飞散无阻，直发因为飞散无阻不设防地缠上了一棵绿树，漆黑的发丝同翠绿的树叶息息纠缠，那生死不分的样子仿佛传递着机缘似的承诺，树葱茏，发葱茏，你迷恋、沉醉，不忍离去。直发，原本古老而传统的率直率真，反过来充当了打破古老和传统的角色。羞怯之中，你惊醒，你快刀斩乱麻，风也似的远去。

人类最初的发式是直发，人类最初的直发是混沌初开之时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是人类的不自觉的选择，它从无度走向有度，偶尔的洒脱，亦不免在阵痛中重新走向规范。

如此，你不知是树斩了头发，还是你斩了树；不知是树斩了你心中的乱麻，还是你斩了原本充满生机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你不知是传统的直发遭遇了现代的勇敢，还是你用传统的勇敢割断了现代的直发。

树与直发的缠绕与割断，只是一片风景。

树与直发的缠绕与割断，绝不只是一片风景，它给了生命现象以深刻的揭示，它让传统与现代几次三番地相互移位，让你执着、困惑、追求、怀疑，让你在异常活跃的思索中，把眼睛置于自己脑后，敏锐而冷静地洞察自己的在万变之不变中从不被药水浸泡过的直发。

直发，仅仅是一种心态。

直发，绝不仅仅是一种心态，它是思想、意志、理想、生命的全面展现。

1995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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