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第二天起,李老太太就病倒了。
病因不明,既未受寒,亦未积食。病象亦不明显,不头痛、不发热,只是倦怠,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应声,丫头们问话,恍如不闻。连环不敢怠慢,急急到上房禀报,李煦自然着急,一面吩咐请大夫,一面带着四姨娘赶来探视。
听得丫头一声:“老爷来了!”老太太立刻回面向里,叫她也不答了。
“娘,娘!”李煦走到床面前,俯下身子去喊。
老太太毫无动静,李煦还待再喊,四姨娘拦住了他:“必是睡着了!”她探手到老太太额上按了一会儿,又试一试自己头上,“好像没有发烧。”说着,向外努一努嘴。
于是李煦退了出来,在堂屋中坐定,找了丫头来细问老太太的起居。由于连环眼中一直保持着警戒的神色,丫头们都不敢多说话,所以问到张大夫都来了,依然不得要领。
“张琴斋是二十几年的交情,你也让他看过。”李煦对四姨娘说,“不必回避吧!”
于是四姨娘先进卧室,轻轻将老太太的身子拨过来,倦眼初睁,四姨娘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有个活着的人,会有那种呆滞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眼神。
“张大夫来了!”四姨娘问道,“老太太是哪里不舒服?”
“心里!”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这是必得往下追问的一句话,但此时并无机会,因为丫头已经打起门帘,可以望见张琴斋的影子,他微伛着腰,进门站定,先看清楚了周围,然后紧走两步,到床前向李老太太自陈姓名:“晚生张琴斋,有大半年没有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不敢当!张大夫请坐。”
于是,四姨娘亲手端过一张骨牌凳来,“不敢,不敢!”张琴斋颇有受宠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还不曾开口,李煦已会意了。
“想是太暗?”
“是的!要借点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脸色。”
连环不待他话毕,已在应声:“我去取蜡烛来。”
一支粗如儿臂的新蜡烛捧了来,烛台高高擎起,张琴斋与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样,无不吃惊!
“琴斋兄,”李煦忍不住要问,“你看气色如何?”
“等我请了脉看。”
于是四姨娘将老太太的手从被中牵了出来,张琴斋凝神诊了诊,略略问了几句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大夫!”四姨娘问道,“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琴斋俯身说道,“老太太请保重!”
说完,他转身而去,李煦紧跟着,让到对面屋里,桌上已设下笔砚,准备他开方子。
“怎么样?”李煦皱着眉说,“神气似乎不大好?”
“不好得紧!”张琴斋放低了声音说,“脉象颇为不妙,仿佛有拂逆之事。”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瞒着老人的,冬至将到,实在瞒不住了!”李煦说道,“这个孙子媳妇,原是当孙女儿看待的。”
“那就怪不得了!抑郁得厉害!老年人最怕内伤,我看方子亦不必开了。”
“怎么?”李煦脸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说实话,老太太没有病,只不过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内伤,故而生意将尽。譬如深秋落叶,自然之理,请看开些!”
“话虽如此,还是要借重妙手。”
“好!我就拟个方子。不过,总要老太太自己能够想得开,那比什么补中益气的药都来得管用!”
开的就是一张补中益气的方子,当即抓了药来,浓浓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么说也不肯服。
“药医不死的病!”她说,“我本来就没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这些药医得好的。何必还让我吞这碗苦水?”
四姨娘没法子了,“就算不吃药,总得吃点什么?”她说,“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我不饿。”老太太不待她话毕,便迎头一拦,再劝,索性脸又朝里,睬都不睬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宁帖。一眼看到连环,略招一招手,将她唤出去,有话要问。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呢?”她困惑而着急地说,“莫非真应了那句俗语‘寿星老儿服砒霜’,活得厌了?那不是笑话!”
“恐怕不是笑话。”
话一出口,连环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松,紧接着问说:“看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总知道啰?”
连环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当时由鼎大爷扶出来时,神气就大改了。但这话不能说,是非已经够多了,倘或骨肉之间,再有冲突,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时谁也没有好处。
于是她说:“也还是为了鼎大奶奶伤心,到底九十三岁的人了呀!”
“唉!”四姨娘叹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满腹疑难,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恨恨地说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运!”
这个他指的是谁?连环不敢问,只劝慰着说:“四姨娘如今当这个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开些,总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宽宽心。”
“也总要有那么一点点能让人高兴的事,才能往好处去想。一夏天到现在,尽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乱子,怎么宽得下心来?连环,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爷跟我都没有拿你当外人,你总也不能看着老爷跟我受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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