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咸湿的海味吹过，聿研撑着码头上的木桩喘了一口气，又沿着海岸跑起来。她翻遍了番顺县的每个角落，都未曾见到伽罗的踪影，聿研揣着一丝侥幸，挨个码头查探着。码头上船只无几，对商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番顺县的香市一散，商人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港口。
聿研一边喊着伽罗的名字，一边祈祷伽罗还留在番顺。她反悔了，已经知道爱了三百年的祜尅不可能爱她，她怎么容忍得了继续与他共处一地，她愿意给自己和伽罗一个机会，却是不知神明愿不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海面粼粼，俱是投射着番顺点点芒芒的繁荣，安息香姐妹花的声音破空传来犹如神明显灵：“别喊了，他走了，搭着今天下午最后一趟船回三佛齐了。”
聿研乍然止步，整个身体重起来。
“走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棉线似绷得紧紧地从她的嗓眼里挤出来。
几米之外，双胞胎姐姐跳下安息香木桩，静静地望着她：“聿研，梦该醒了，伽罗不会等你，你找的良人也不该是他。”
“可是他说他喜欢我，他喜欢我的头发……”聿研低低地辩争着，她心想：我和他找的女孩一模一样，只要我承认是她……
双胞胎妹妹俏皮的语调扬起：“聿研你真笨！伽罗根本不会说汉语，那几句话都是祜尅胡乱教的，摆明了要你出丑，你怎么能信？！”
白衣少年明朗刺耳的笑声倏地在聿研的脑海里响起：“哈哈哈哈！伽罗可看不上你！”
聿研心口一痛，压在身上的重量噗地一声随着心上的缺口尽数散去，聿研脚步虚浮地转过身，往回走。
双胞胎妹妹就要张口拦人，姐姐一把扯住了，只对妹妹摇头。
番顺县内唯二的两座山，一座谓白云，山脚立着豪酋乡绅的别墅；一座称鼎炉，满山青翠，只在腰间生了一间寺庙，望着南海诸水，为波罗庙。
聿研循着小道往山上走，两侧草木萋萋，夜深虫鸣止，万籁俱寂。聿研呜咽一声，那失了的重量才重回体内，聿研越走越快，脚一崴，就着藤蔓、枝叶滚了出去。
聿研知道这前面就是波罗庙了，祜尅不是想看她出丑么，那她就让他一次性看个够。聿研待后背被庙前空地的沥青一硌，便就地蹿起，握手成拳，长臂一伸，朝前捶去。
“祜尅！你个混蛋——”这一挥，聿研是当泄愤的，祜尅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站在这个位置，乖乖挨打。所以当拳头上传来细腻的肌肤触感时，聿研惊得当即抬起头。
“伽……罗……?”
庙前两点笼火，火下站着的金发美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聿研。
聿研看着那双碧色的眸子，难以置信。
伽罗紧着眉，握着聿研的手，盯着上面的伤痕道：“疼不疼？”
聿研短促地收回手，却被伽罗拉住，伽罗伸手在衣襟前摸了摸，掏出一个瓷瓶，用嘴咬了布条，从中倒出药油，凃在伤处。
伽罗收了药瓶，细致地涂抹着。
那药油因贴身放着，带着点温度，随着轻柔的动作，伤口仿佛在被小心地亲吻着。
伽罗轻声道：“我以为我要错过你了。”
聿研手一抖，她竭力忍住，才抬起头，与伽罗对视。
恰逢手上的伤涂好，伽罗别开眼睛，放开聿研。他走到空地前一处视野开阔处，往下看，正是暗白色的海滩，和休市的番顺市场。
“来了香市后，你一直不出现，我以为你还在为去年的事生气，我真害怕，我与你的联系就此断了。”
聿研才注意到，伽罗一身汉服打扮，一口汉语说得流畅通顺，她惊声：“你会说汉语？”
伽罗没有回头，他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回道：“我想用你听得懂的语言，告诉你。”
说到这里，伽罗回望聿研， 清澈的眼里装着一身狼狈的聿研，也倒映着漫天繁星，“聿研，你说得对，你不是她。”
聿研的心口一涩，她终究还是错过了。
她叫醒了他，自己却不愿意醒来。
“嗯，那很好。”聿研笑着说道。
伽罗走过来，抱住了聿研。
散发着熏陆香味的怀抱，踏实又温暖，聿研放纵自己沉沦在这个告别的怀抱里。
“对不起。”伽罗低低的声音从头顶地传来：“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不，你很好，我喜欢你的长情和执着。”聿研圈住伽罗的腰，贪婪地汲取这最后的温暖。
眼眶热热的，有什么东西酝酿着要流下，做了一年的梦，诚如安息香姐妹所言，她该醒了。
她织了一年的绞丝玛瑙组玉腰带，金丝绞银丝，金银攀玛瑙，玛瑙点白玉，白玉串青丝。美玉赠君子，望郎君如美玉，气胜其华质比其洁，望郎君见美玉，不忘赠玉人。
聿研在袖带里掏了掏，却摸了个空，承载了她一切妄想的信物也弃她而去，她连个得体的告别礼也拿不出手。
她抬头，伽罗低头，额间一触柔软。
伽罗躬**子，湿热的呼吸喷在聿研耳边。
“我累了，聿研，我找了她这么多年，她却从未出现。我想停下来，你愿意收留我的心吗？”
滚***体终于从眼角滑落，聿研伸手抚上伽罗的脸，在眉角摩挲。
她哽咽了一下，低声答：“好。”
远天的东角翻上来一块鱼肚白，黑暗正在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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