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有蹊跷。”赵誉文眯了眯眼，此时顾易水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过了良久，顾易水缓缓转身，他像是打了一场危机四伏的大战，到了大战结尾处，如今只剩下憔悴和无力，他声音嘶哑，肯定道：“你所言非虚，一切都太巧了。赐婚这事刚出，我与皇上正处于对峙的阶段。恰巧那一日，柳亭辗转派人找过我。”
“找过你？”赵誉文眉头紧蹙：“我们的人如今连太医署都进不去，他是怎么派人传递消息的？”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绝非偶然，而是密谋已久。”
“那柳亭可知晓我们现在的处境？”赵誉文反问道。
闻此，顾易水心头一紧：“那消息传递地突然，我进宫便被拦下了，所以他们到底什么计划，有没有危险，我全然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两具尸体定然是冒名顶替的。并且......”
顾易水轻咳了两声：“皇上现在有意让人顶替我的军职，无论是赐婚还是将柳亭顾垚召进宫中，都是为了压制我以削兵权。如今，若我能查出来陈太医是熙昭仪的人，那皇上也能。”
屋内气氛压抑，赵誉文轻阖上眼：“那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钟揾呢？”顾易水问。
“以防万一，先送回江南了。”
顾易水点点头，却不愿意再说话，心里的思绪却由不得他。
他了解柳亭，柳亭并非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温润无害。他敢不管不顾地追到战场，也敢以死于秦员外相搏。期间的执拗与果决并不输他人，只是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顾易水不知晓他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倘若那日他没说出一别两宽的话来，柳亭兴许还能留下一线挽回的余地。
他没有想到的是，那日的脱口而出，就这样没了再见的机会。
念及此，顾易水心头紧绷的线扯住五脏六腑，一颗心就这样硬生生吊着，连呼吸都裹挟着悔意。
顾易水环视了四周，屋内的物品摆放都还是柳亭走之日的样子。顾易水睡觉浅，在战场上紧绷惯了，回了京也常常睡不安稳，床榻前的香炉是柳亭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里面的安神香换了好几次配方，柳亭在这方面尤其讲究，全府上下都换成了一种熏香。这时候香炉已经冷了，里面剩了些轻飘飘的灰烬，许是混杂了些灰尘，屋里只有床褥熏得时间久了，还残留了淡淡的气味。
桌上还摆着一本医书，柳亭看了一半。顾易水回京后，柳亭也不在梓仁堂久呆了，但琐屑的事很多，又不知道顾易水什么时候回府，便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回了府里。他读书细致又专注，常常连顾易水进屋了都不知道，入神熬到半夜这种事常用，被抓个现行就只能亲吻讨好。
自己当时怎么就看不出，他所有的委曲求全和奋不顾身皆是情爱两头自觉轻飘飘的一端，归结源头却抵不过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存在。
他飞蛾扑了火，将那些跟他说“不可能”的人都堵在了城墙外，他也不是没试过把这个荒诞的幻想磨灭的法子，最后却也没找到解决的办法，却挡不住每日醒来下意识触摸的床侧。
所以顾易水做了什么？
是恃宠而骄。
是恃爱行凶。
柳亭没有点灯，屋内迅速被黑暗吞噬，但是待久了仍能看出屋内摆设的轮廓。四周似乎以他的屋院为中心设立了某种禁令，没人敢来触这个霉头。
安静了太久，一点细碎的声响由远及近，柳亭认真地去听仍有些不真切，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点干涩却流不出泪来。
只听见门框“嘭——”的一声被撞开来，少年的太子和身后数十名随从就这样出现了。
几名太监齐齐跪下，其中一名太监局促地劝说道：“殿下，圣上有令，这个地方不能进！”
“这后宫，还有我不能进的？！”
他的话依旧嚣张跋扈，但仔细听，里面却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心悸。柳亭转过头来，冷眼旁观地看着太监将屋内的烛火点燃，暗黄色的光顷刻间就使屋子亮堂起来。
太子不知说了什么话，随从们面面相觑，却在太子更恶劣的语气里慌忙退下了。木门被一个人缓慢地掩上，登时，只剩下柳亭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
太子就伫立在门口，他已是色厉内荏，刚才那句话的气势全无，他凭借一具幼小的躯壳，没有一呼百应的宫女太监萦绕，发丝凌乱，奔跑后还喘着的气被硬生生隐没在唇齿里，怎么看都还是个不足十三的孩童。
柳亭看着他被阴影遮住的半张小脸，心里生出些怜惜，他冲着太子招了招手，大逆不道地说了句：“过来。”
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又可能是动作太具蛊惑性。太子一时没想到这个行为到底有多不“得体”，被他这一动作弄得怔愣了一下。
——他太久没听见有人用这个口气与他说话了。
于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行至柳亭身侧。刚想再亮出一身刺来时，却见柳亭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底，一手绕过他的腰侧，把自己搂在了怀了。
太子愣在空中的手瞬间攥紧，自己在这个并不熟悉甚至不够温暖的怀里被击溃了，他能感觉到柳亭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动作很轻，但每一下像是都在他的泪穴里安抚，让他一下子溃不成军。
柳亭的手在察觉前襟有些湿润的时候顿了一下，又很快掩盖过去。他们的计划里，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让这么一个孩子难过成这样。
他怀里的哽咽声越来越大，后来又逐渐变成低声的抽噎。
过了良久，才听见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固执地像装作一切没发生的样子，却在尾音处分了岔。
“那......真的是顾垚和熙昭仪吗？”
丢大了脸面小太子胡乱地用衣袖蹭着眼睛，衣袖上绣制精美的花纹此时却把他白皙的脸上磨出一片红。
柳亭轻叹了一声，拦截了他试图遮掩的手，又拿出一张细软的手帕给他擦拭。小太子的眼角残留了些明显的红，眼角噙满泪水，但嘴角固执地抿成了一条线，等待着回答。
过了好一阵，柳亭的声音才响起：
“可出了这门，殿下可别再提起熙昭仪了。”
“为什么？”太子反问，他神情微微有些紧张，手很轻的抓了一下柳亭，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倘若我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连说出来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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