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大早王德明就起床了。民兵训练已持续了十多个早晨，今天星期日是全中文系科检阅的时候，作为民兵营长王德明自然是主角。他刮了胡子，梳洗后，对着巴掌大的镜子仔细地“检阅”着方正白皙的脸上的每个细部，生怕留下一点瑕疵。他开始擦皮鞋了，一股浓烈的鞋油味儿刺激着我敏感的鼻子，“啊嚏——”不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青崖，咋还赖在床上呢？”他笑嘻嘻地望着我说，“早饭后就要大阅兵了，你不收拾一下？”
“啊，”他似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的画画得咋样了？那也是政治任务……不过，今天你还是参加……阅兵？”
“参加！”我放下《李白诗选》，掀开焐脚的被子，一边下床一边肯定地回答，“今天大阅兵我一定参加！”
“不碍你那边的事吧？”
“不碍不碍。”
“好，好！”
练兵我都缺席好几次了，今天是王营长大阅兵的日子，我怎么能不去捧场呢？
我匆匆出去洗漱回来，见他已蹬上擦得贼亮的皮鞋，已穿好衣服。这一身虽已褪色却洗烫得十分整洁的戎装，加上皮带束腰，皮鞋蹬地，的确为他的风采增色不少。从形象看, 他不是什么少尉中尉上尉问题, 非校官不足以论其身份。我想，王德明天生就是个士官胚子，复什么员来读什么书啊，真真地委屈了他！
他一边扣风纪扣一边笑对我说：
“彭总当国防部长后, 对军容的要求十分严格。如果着装不整洁, 皮靴没擦亮，随时都有可能被纠察。唉, 我已养成习惯了。”
说着他白皙的脸上泛出了红光。
我附和他说：“没错, 军人就当这样。”
他见我的衣服实在陈旧不堪，就拿出他的一件在我面前抖抖, 慷慨地说：“来, 穿上这件！”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这猥琐的样子套上你的衣帽，不就是‘楚人沐猴而冠’吗？谢谢, 谢谢！”
他愣了愣疑惑地说：“什么木……木喉？”
我连忙说：“没啥没啥，走，吃饭去！”
“好，吃饭去。”他面向大家大声说道，“动作快点，早点上操场！”
阅兵场设在大礼堂前的广场上。天公作美，早饭时浓雾还裹着校园, 待各连排各队伍入场将完的时候，光芒四射的太阳竟蓦地钻了出来，唏里哗啦地把浓雾割成一块块碎片，刹那间这些碎片就又烟销云散了。广场上一片光明，民兵战士的脸上“光彩照人”, 而又互相践踏着投在地上的斜长的黑影。
王德明站在主席台下麦克风前，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调度着队伍。远远地模糊地我看到党委艾华书记已坐到了主席台的正中, 他的左右分别侍立着刘秘书和严书记。艾华书记，据说两年前曾任四川省委组织部副部长, 是经过长征从血与火、冰与雪中杀出来的一员悍将。记得四个月前，在大礼堂, 他号召我们投入炼钢炉中冶炼，那么今天他又会向我们发出什么号召，作些什么指示呢？
队伍入场调度完毕, 王德明用军人标准的姿势和程序向后转, 抱拳，跑步至主席台前, 高声喊道：“报告首长……”后边的话听得不甚明白，只见艾华书记举起右手向前一推，“是！”王德明复又标准地向后转，抱拳，跑步至麦克风前庄重地发出口令：
“阅、兵、式，开始——”
按照王营长的调度，从高年级到低年级各连排队伍操正步依次走过主席台前，同时高声呼喊口号：
“时刻、警惕，保卫、祖国！”
“时刻、准备，保卫、党中央！”
口号声惊天动地，美蒋反动派听到了一定会吓得丧魂失魄。然后是各连队抽查一个排列队表演，立正、稍息、前后左右转、齐步正步跑步走。由于我排是由王营长亲自训练此刻又由他亲自司令指挥，表演得分外精彩，比较之下其他各排就大大地逊色了，从此王德明的声名更加显赫，谁能像他那样赢得学院最高领导的十分赏识呢？
阅兵式结束时，艾华书记移动着他庞大的身躯来到麦克风前煞有介事地喊道：“同志们好——”王德明带动全体民兵战士回应：“首长辛苦了——”
艾华书记讲道：
“此次民兵冬季训练大有成效，但是各连排还有差距，望同志们下去继续训练，再接再厉。在此，我代表院党委，特别嘉奖王德明同志，并责成他立即组建一个士官教导营，专门训练全院各系科的营长连排班长，以期在元旦全院大阅兵时能取得更大的成绩。”
自此，王德明算是红得发紫了。
其实如王德明者并非稀罕之物，仅中文系科加上农干班复转军人就不少, 我班除肖天翔外，就还有个郑福祥。这郑福祥高中毕业，参加抗美援朝在部队是文化教员兼文书, 正排级, 转业做小学教师再考入师院的。平时很难听他说话，上课自习总是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或者落拓不羁或者一副落寞失意的样子。但整个冬天一直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黄色军干棉大衣，却固执地向众人显示着他既往的身份，而这是王德明也没有的。民兵训练中，由于他身材高大挺拔不能不让他做排头兵，那标准纯熟的步伐和英俊高贵的气质十分引人注目，我心中为之纳罕。我想如果让他来指挥操练和阅兵，王德明一定会黯然失色的，可他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政治条件没法跟王德明比。王德明虽属复员而非转业，虽属列兵而非军干，但他出身贫农，是共产党员，其地位理所当然就该高高乎在福祥们之上了。至于肖天翔，虽出身公安，且有学问，也许是档案中有“偏右”的考语吧，当然不会重用。但其人乐观旷达，不自甘堕落，兼之为人正直，任副班主席，民兵训练中又顺理成章地做了副排长。该他出头了！惜乎身材瘦小，尖嘴猴腮，又戴他妈副大而不当摇摇欲坠的近视眼镜，所以虽则头脑灵活，嗓子钢亮，平时兵训偶然也代王德明出面指挥操练过，而一到大阅兵时，也就上不了台面，只有辱没在“普通一兵”里。
人生的际遇竟是如此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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