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觉醒来，昨晚的亢奋消失了，浑身软软的，耳边响着仍在沉睡的同学们的鼾声，望着窗外迷蒙的寒雾和树影，我不知不觉地沉入了对自己内心的审视。我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的内心是复杂的矛盾的，许多对立的因素剧烈地冲突着。我感到巨大的热浪包围着我，这热浪来自报刊、电台、当代文学，来自群众运动，来自时代的大潮。我感到温暖和幸福，我感激党即将把全国人民引向美满幸福的明天；它给我以力量，催我奋进，我甚至想着要写入党申请书，革命烈士诗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鼓舞着我，我决不碌碌无为虚度年华，我决心一定要为人类的自由解放贡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然而我的心中又不时浮现出一些教人迷惘令人感伤的阴影，这阴影来自半年前在巴中农村的亲身感受，来自三四个月来我身边的环境纷扰。数月来这些令人困惑伤感的阴影挥之不去。我的身体似被绳索紧紧地束缚住，我的头脑似被枷锁重重地挤压着，思想不能自由飞翔，动辄得咎……我应该怎样理解这一切呢？我翻身向壁，让眼睛离开迷乱的窗外，让激荡的心潮平静下来，但是没用，我的脑子依然混乱，混乱得又胀又痛。不能再这样躺着了，于是我翻身下床，端着盆子去洗脸，用冷水浇头。
“你怎么洗冷水呀！降火吗？”方维鉴一边往盆子里舀热水，一边说，“冰封雪冻腊月天还用冷水浇头，是心火太重了吧！”
“你也睡醒了？”我用毛巾使劲擦着头发。
“你见有几个睡醒了？”
什么意思？侧头见方维鉴瘪着嘴现出晦莫如深的笑。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道：
“说不定我比你醒得还早一些呢。”
我不想深究他话中的话，端起脸盆欲走。
“喂, 我们何不去登西山, 去吹吹冷风？肯定比你拿冷水浇头有用呢。”
这家伙一向离群索居，怎么今天主动找我结伴呢？也好，今天我就去吹吹冷风吧。
我们沿着莲池向西绕过刚刚露头的冬小麦田，在西山脚下的滑滩河边站了站, 便踏着嵌在浅浅水中的石头走过河去开始爬山。爬了不到100米到了烈士陵园——这是对解放嘉陵市时牺牲的解放军官兵的纪念。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数年后我再次到此还写过一首题为《再谒烈士陵》的长诗, 那时我对这些“为人类的自由解放而斗争”的革命烈士是非常敬仰的。
方维鉴说：“其实为国家民族牺牲的不只是这些解放军战士……”
他欲言又止，阴阳怪气的。我望着他, 他嗫嚅着说：“应该上溯到百余年前的鸦片战争……”
“那是当然。”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啊, 仅就近现代历史而言，为民族的复兴, 为人民的自由解放而献身而耗尽毕生精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不知有多少啊。众所周知的林则徐、关天培不用说了, 翻译《天演论》传播“物竞天存”首任北大校长的严复，著《瀛寰志略》破“华夏中心论”改变世界观的徐继畬，第一个提出“师夷之长”学习西方先进技术的思想家魏源, 第一个著《原君》否定君主专制的黄宗羲和推介西方现代文明驻外（英）大使郭嵩焘，大兴洋务运动富国强兵的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盛宣怀，主张君主立宪戊戌变法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六君子”及后继者杨度，更有国民革命孙中山、黄兴、宋教仁、徐锡林、秋瑾，以及之后的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鲁迅不计其数啊。抗日战争中还有多少人为国捐躯呢？……成千上万啊！
“你知道抗日战争时川军作过什么贡献死了多少将士？”
“不知道。”
“去云南缅甸抗日的远征军牺牲得有多惨？”
“不知道。”
“就这嘉陵地区来说吧，革命的大人物除了朱德、邓小平、罗瑞卿你还知道谁？‘川北圣人’张澜（字表方）你知道吗？”
我说不了解。对张澜事迹的了解还是20年之后了，由于写罗瑞卿大将的剧本, 我和沈得成，在成都、重庆、北京、嘉陵的调研中涉及到张澜，我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
“1911年辛亥革命结束两千年的封建专制，毕竟是中国最伟大的革命啊，而武昌起义的前奏是我们四川的‘保路运动’。”方维鉴平日极少言语, 即便是说也总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记得那天晚上在体协办公室发泄他的幽愤也是从对魏晋文学的论述中表现出来的, 我从未见他此时此地用如此庄严而又鲜明的言辞和态度说话。他说：“保路运动促进和配合了武昌起义，在历史上是有重大意义的, 而保路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就是蒲殿俊和张澜。成都市人民公园早在民国时期就竖立起了保路运动纪念碑，而现在的嘉陵又有几人知道张澜呢？因为他是民主人士, 是民盟中央主席，谁宣传他呢？还有川军、出川抗日的川军……”
我明白了他这通议论隐藏在背后的意思。由此我想起了他的出身……我犹豫了一下，我何不借此给他揭开, 看他能否坦诚地面对我呢？我说：“听说你的父亲也是国民党……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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