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埋头读书，“世事可可”。不见春花开谢，未闻杜鹃啼鸣，倏忽间麦收季节已到。白居易写《观刈麦》以抒发“悯农”之情，我们大学生则要直接去“支农”参加刈麦了。
火花公社属嘉陵市郊，站在八大队高高的磨盘山上，脚下的都尉坝满眼是灿灿的金黄，熏风推动着金黄的麦浪一轮一轮地直奔数里之外的嘉陵江岸。而嘉陵江宽阔的江面、豪壮的气势只存在于我的固有的心里，此时我能见到的不过是它那遥远的身影——在阳光下，一条时断时续、时隐时现、闪闪发亮的曲线，这曲线是那么优美，却可望而不可及，“神龙见首不见尾”捉摸不住，正因为此，则更撩人心意，让人向往。
“日上三竿”，我们便从十余里外赶到了这里，匆匆地浏览了一下远近的风景，便弯着腰嚓嚓嚓地挥起了镰刀。这山上的小麦稀稀拉拉的，穗头又短又细，是缺水少肥，还是涅克拉索夫笔下那种“被遗忘了的野麦地”？也许山下坝子不是这样吧，我很想与社员们一起劳动，近便求教，向工农兵学习也是我们来农村锻炼的目的之一, 可是山上竟没有社员的踪影。直到太阳当顶树影微斜后才见一男一女两个社员姗姗而来, 挑着担子，是给我们送午饭来的。
笃修的食量大得惊人，像他干活儿一样用尽了全力：割麦时，他两腿叉开, 挓开膀子挥刀, 耸起屁股弓着脊背直往前拱，动作不协调看似笑人, 而其速度却不可企及, 始终把我撂在后边，我的体力实在无法同他比拼；吃饭时, 扑扑扑三碗稀饭下肚, 吧咂吧咂，数个馒头飞逝，其声势之壮像他刈麦一样惊动了左近。
肩宽腿长的史智明安坐在不远的石包上, 一边静静地咀嚼一边观注笃修吃饭，虽则惊讶却不动声色。肖天翔则不然，瞪圆的眼珠子似要从镜片后飞了出来，他默了默，就端着碗、伸着头、尖着下巴凑近笃修打趣：
“咦，笃修，你学习‘秀’, 劳动‘秀’，连吃饭也‘秀’，纵论天下“秀”才，唯你‘独秀’啊！”
说着，他翘起拇指转着圈儿大笑, 没提防龙为贫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弄得他一裤子稀脏。肖天翔又惊又恼, 尖嘴巴一闭，大笑戛然而止。
“你笑个屁！你的吃相未必就雅, 你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懂吗？”
他恼怒地朝龙为贫虚啐了一口，就无奈地自嘲地笑着去到一边, 捞起一把茅草使劲地擦拭他的裤子。
一向嬉皮笑脸的江白石拐着罗圈腿走了过来，他瘪着嘴故作斯文地细嚼慢咽，望着笃修笑道：
“你吃喝有声有色, 也算是别具一格。嘿嘿……不过从审美的角度说, 似……似又不那么雅，是不是？嘿……”
“江白石！”
江白石正自得意地笑着, 不经意肖天翔又来到了身边。肖天翔学他瘪着嘴用翁声翁气的乐山腔说道：
“你应该用美学的镜子先照照你自己的圣相，嘴巴一瘪一瘪地像嚼虾米的鲢鱼，虽然无声却也难看……”
“鲢鱼嘴！”
“鲢鱼嘴！”
大家一齐起哄。
“其实，笃修很像唐代的一位著名的英雄。”肖天翔又一本正经地说。
“你说哪个啊！”龙为贫问
“这你都不知道嗦——薛仁贵。”江白石不屑地说，“孤陋寡闻，而又太缺乏联想和想象力了。告诉你吧，据《说唐后传》，薛仁贵未发迹前给一家员外打工，混一口饭吃，可他一人要吃三人的饭，比陈笃修的饭量还大。员外婆心疼了，这不是要把俺家吃穷吗？赶他走！可员外说话了，‘好安人嘞，你只见他吃得多不见他做得更多？他一人要干五六个人的活呢！’员外婆想也是这个理儿，不再说‘走人了’，还反过来劝员外道，‘还是老爷会算账，这样吧，不叫他走了，要发家就长期留住他，要长期留住他，就干脆把俺闺女嫁给他吧……”（白石所讲故事，故意揉柔进了多种民间传说）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
“真，真有这种好事啊！”龙为贫张着嘴巴兴奋得脸都红了。
“那当然。”肖天翔指着龙为贫的鼻子说，“不过你娃要想有这种好事，就得像薛仁贵、陈笃修一样实心实意卖力气多做活咯，别只想多吃多占只想好事儿；而且还得注意吃相, 别再一边嚼食一边流口水, 也别像江瘪嘴儿那样，瘪着鲢鱼嘴巴半天嚼不完一碗饭, 当然, 最好也别像陈笃修那样两片嘴唇‘吧咂吧咂’地一边吃饭一边唱歌……”
一阵哄笑后, 大家又都望着陈笃修。
笃修一直旁若无人，只顾吃，这时他才站起身摸摸肚皮环视左右一字一板地说道：
“是真名士——不拘形迹；为大丈夫——何虑小节！诸君没听说过？浅薄，无聊！”
说着就操起家伙径直往麦地走去。
肖天翔从地上摸起镰刀追着笃修喊道：
“‘独秀先生’，自今日始，我就敬兄为‘陈名士’了，要不要得！”
“陈名士！”“陈名士！”大家笑着喊着也都跟着下地了。
在你追我赶嚓嚓嚓的割麦声中，不知不觉，火红的太阳少了热度竟至完全滑到磨盘山下去了。天空迅疾黯淡下来，辽阔的都尉坝失去了先前绚烂的色彩，相去逾远逾觉朦胧，再也看不见嘉陵江那曲线般优美的倩影。我们背着麦稇急急忙忙下山。匆匆吃过晚饭，始觉大汗淋漓，一身奇痒，于是便和笃修一同去到乐平桥附近的小溪里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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