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次日，也就是10月1日，原本是嘉陵市大学生秋季运动会揭幕的一天，但上午还必须首先去广场参加全市的群众大会。在那个年代，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政治高于一切，各系统乃至全市性的群众大会十分频繁，更何况今年是国庆十周年大庆呢？10万人的群众大会，欢呼声口号声惊天动地，然后是10里长街大游行，然后是我们饿了，也乏了，再行10里向石油学院进发。石油学院的运动场比我们师范学院的阔气多了——嘉陵市大专院校秋季运动会就在那里举行。
石油学院位于市郊嘉陵江上游，宽大得不得了，占地面积是我们师院的若干倍。不过，油院和炼油厂建在嘉陵市却是伪科学的产物。“嘉陵地区发现了又一个克拉玛依哪！”一时间全国闹得沸反盈天。中央一声令下，井架树起来了，地调处挂牌了，石油学院、炼油厂办起来了，一切配套设施一哄而上了，可时至数十年后的今日，嘉陵地区并未冒出多少油来，石油学院也就不得不迁往省城了。
且说秋运会开幕式后比赛了一些项目，傍晚, 三院校体协会工作人员在一起议事后, 我刚走出会议室，就被钟学成叫住了。“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拖出校门，去到一家餐馆, 餐馆离校门仅三四十米, 他把我带到二楼一个小间。在门口，蓦见柳风同一个男人对坐桌前……我愣住了。
“怎么, 你不认识？”钟学成问。
见过, 说不上认识……我仍站在门口。
柳风红着脸，极不自在；而那男人站起来, 却十分洒脱地笑着自我介绍说：
“我叫魏惠民。青崖同学, 去年春天在巴师时我们应该见过面。”
魏惠民高大帅气，作为原巴中县团委副书记，作为柳风在西师的“男朋友”, 此时他如此洒脱，我立即想到，为了维护自尊，我决不能在他面前显出不自在，更不能丝毫自轻自贱，现出自卑猥琐的样子。我大步走了进去：
“你好！魏书记。”
他伸出手来，我也礼貌地同他握了握。
既然魏、柳没有挨着坐, 我与学成也就只有插在他们中间相对而坐。
一时无话。
待菜上来，魏惠民给我们一一斟酒。我说不会，他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饮一杯。我们都是巴中老乡啊，如今我们又都是同学，虽然不同学校, 我从重庆专程赶来，能不给我一个面子？来, 我先敬你们一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倾杯亮了亮盏, 显得十分豪爽。
我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决不示弱。但高纯度的烈酒酒气直冲脑门, 瞬间，我眼前的同座便迷迷糊糊恍恍惚惚起来。但见钟学成与魏惠民一杯又一杯不断举杯，亮盏——啊, 钟学成这家伙竟有如此海量。
“吃菜吃菜！”魏惠民举箸不断招呼, 先给柳风，接着给我和学成都夹了一箸凉拌鸡块。
在晕眩中我想, 这魏惠民大老远从重庆跑来，一定是为柳风吧……但何以又拉我与学成来此？啊，对了，常思红先前一定给他报告了我与柳风的“不正常的关系”，而钟学成也曾是柳风的“监护人”，那么，他一定是来“兴师问罪”抑或是来“谈判”的，他把我当成插足他与柳之间的“第三者”了……
“呃，魏书记，我很想知道你们西南师范学院的情况，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钟学成顾左右而言它，想必他是不愿魏与我之间的战争让大家陷入尴尬。但他未能把话题引开。
“好哇！不过让我先说说与柳风的事情……”
啊，他开章明义就说到柳风了——说到柳风就很可能扯到我。从西山滑滩河郊游回校的路上，我们彼此试探，实已心心相印，但都还没明确说出一个“爱”字，我更没有正式向她求婚。看来魏、柳已谈过了——柳是如何说的？而我又将如何应对？
“青崖，你不必多虑，更无须紧张。”魏惠民可能揣知了我的心理，他说，“其实柳风与我半年前已断了关系。此次我来不过是想再看看她，并想见见你……”他干咳一声，笑笑，而眼里不无酸涩。“好了，好了，我首先把这层关系说破, 就是为了拆除横在我们彼此心中的障碍，在这个美好的秋夜里, 让我们几位同乡几位朋友敞开胸怀, 畅快地谈一谈, 玩一玩。”说着他接连打了几个哈哈, 貌似爽朗, 我自然能从他哈哈的背后理解他深藏在心底的酸苦。他是断而未断吧，我想，他说“柳风与我断了关系”，但没说“我们”——“我们已断了关系”，更没说“我”——“我也与柳风断了关系”。尽管他言语爽快、举止洒脱，他对柳风的系念之情我仍能够充分感觉得到。但是很明显，在我来餐馆之前，柳风似又再一次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听了魏惠民的表态，我和柳风都不同程度地从尴尬中解脱了出来。
“好！好好！”钟学成连声叫好，这个笑罗汉儿和事佬立即出来调和气氛，“那就请魏书记这就谈谈你们西师吧！”
“从哪儿说起呢？我们西南师范学院，在北碚区巍巍的缙云山麓，美丽的嘉陵江畔，地灵人杰，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好去处。不过我还是从过去的我说起吧。”魏惠民顿了顿，皱了皱眉，像在深切地自省，“你们不知道，我们县党政机关，没有一个大学生，只有一人读过高中都还未能毕业，那就是我。由于无知，大都对知识分子心怀芥蒂，甚至有深刻牢固的偏见，我本人也一样。但说‘瞧不起知识分子’，那是表面的，除了极个别极端愚昧的人，从内心深处来说，实际上大多数人对知识分子是深怀敬畏，或者说，纯粹就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猜妒、嫉恨和恐惧。告诉你们吧，我要求上大学，领导就明确对我说，如果你坚持要到那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大染缸里染一水，你就别想再回到我们党政机关——知识分子思想那么复杂，我们党政机关必须保持我们无产阶级的纯洁性。而且还进一步挑明说，地主、资产阶级已被我们打倒，现在唯一能与我们较量的就是具有文化科学知识的知识分子，难道你还要进入我们敌人的营垒不成？因此，我上大学，他们除了劝阻，还用种种手段打击我。我赌气，对他们也采取过不大光明正大的行动，而且想过退学，为此柳风还误解了我……”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望望柳风，柳风红着脸埋了埋头。我想，他说的或许有一定的真实性，但我相信柳风以前对他并非全是误解——我对这个原团县委副书记的成见实在是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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