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千岁（八）
如意从驿站取了信件，谢过呆愣许久的伙计，放下帷帽上的皂纱，遂出了驿站，一边沿着街道慢慢走着，一边拆开信件翻阅起来。
一封信是曾经救过他的虎子一家写来的，絮絮叨叨了这段时间的家长里短，足足三页纸，说二老还是不肯搬进城里如意为他们置办的房产，想要炫耀探花郎多么有出息，却又怕给他惹祸而忍住，整日纠结万分；虎子终于娶了妻子，是一户没落地主的小女儿，白净清秀，嘴角长带笑，也能吃苦，很惹人疼。如意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看完了，都能想到虎子写这封信时抓耳挠腮的情态，还有他身后二老你一嘴我一嘴的补充。
他还是时常想起那个时候村落里各家袅袅的炊烟，想起刚出笼的蒸包和米饭，想起熬出来的鸡汤撇去顶油之后第一口极鲜。
那个时候他最多想着怎么把那点东西多卖点钱回来，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操心劳力，呕心沥血，实在是清闲极了。
再想下去可能就一个冲动回去休假了。所以他合上信件，收入袖中，转而去打开另外一封。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扬州落款，还隐隐一股未散尽的脂粉香气，甜而不腻，清新有余。
如意心里似有所感，他小心拆开蜡封，抖出一张花笺，上面大片空出，只一句清秀的笔迹：去年雪满长安树，望断扬州路。
如意轻轻叹了一口气。
长安繁华迷人眼，扬州未必不乱人心。
那人现在还仅有喟叹，却未死心，那么他就不会插手，只等他最后关头拉他一把也就是了。
他同样收起了信件，慢慢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风里全都是萧瑟。一场雪仿佛能将一切的惨淡按压下去，粉饰太平，到夜里华灯初上，雪光交辉，仍是人间蓬勃生机。
街道上还是有许多行人，路边也是各式摊贩店铺。人们裹着皮衣，襦袄，还有将头颈也裹得严严实实的，乞丐蜷缩在巷子里，身上好歹也是一件破棉袍。长安的一切都要符合帝都的风范，连乞丐的生活都比别处的好一些，根本见不到穿着短褐布衣冻死的穷人。
至于是真的生活富足还是被清理出了百姓的视野，谁在意呢？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皇城须得不负皇城之名。
如意穿只穿着白色仙鹤妆花缎衣，衣摆恰恰及地，只露出靴底一点影子。相对硬挺的外衣包裹着他修长的身形，像一个厚重而不沉闷的茧。帷帽的皂纱看上去轻柔极了，隐约露出他秀美绰约的脸，长长的烟罗一直垂到膝盖，被朔风吹起又放下，柔软得仿佛会被风撕裂，却严严实实地将他与世界隔离开，不给外界任何窥伺他的机会。
他走在街道上，与许多人错身而过，周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使所有人经过他时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碰到他的衣服，如同不敢冒犯携冰雪而来的神明。
他一无所觉，只拢着袖子安静前行。
前面是阳河小桥，不远处一队人马蹄飒飒，由对面奔驰过来，桥上众人无不避让，马队踏过，大地微微震动，周围一切声音都因此而减弱，只剩下这震荡。
如意透过皂纱看清了那一队人的服饰，三个飞鱼服，十四个斗牛服，算是锦衣卫府衙里相当高的一层人，身上都带着刚结束任务的沉沉戾气，战马喷出的鼻息都仿佛更炽热一些。
如意垂下眼帘，侧身避让。
一队人从他身边经过，只有一人认出了他，当即勒马回身，迅速下马朝他走来。
“好巧！”青年脸上有红晕，带着皮手套的手拉着骤然止行而有些烦躁的烈马，眼睛亮晶晶。
如意也认出了这个人，伸手撩开眼前的皂纱，如隔云雾般对他微微一笑：“好巧，顾大人。”
后头其他锦衣卫还在扯着嗓子喊他：“顾安庭！你还走不走了！”
顾师下意识动了动身遮住了如意的脸，回头跟他们招呼：“你们先回！我待会！”
那些锦衣卫笑骂他几句，也没有多干涉。冰天雪地的，都想回去暖和暖和。
顾师打发走了他们，才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贪婪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羞涩地别开眼，“你……你还好吗？”
如意说：“一切安好。大人是刚执行过任务吗？”
顾师挠挠头，却碰到自己的官帽，又不好意思地放下，“嗯……”
如意说：“是小生冒昧了，大人的差事须得保密才是。”
顾师又慌忙解释：“不、不是，我……我只是……”他在如意风平浪静的眼睛中败下阵来，又变回一条委屈的大狗，“我想要去找你，却不知道怎么去找你……”
如意的笑意变得实在了些，“那么，现在，大人知道怎么约小生了吗？”
顾师抿抿唇，又皱眉：“先不说那个了……你……你穿的太少了……而且、你、你吃过饭了吗？”
如意笑出声来：“这就是个很好的理由，大人。刚好，小生还没有用饭。”
顾师的眼睛又亮起来。
顾师带着他去了秋日居，找了二楼的雅座，跟小二要了几个手炉上来，才拉着她坐下。
如意盘腿坐在角落位置，摘了帷帽搁在一边，抱着暖炉长抒一口气。
顾师看他仿佛窝在炉火边的猫一样，心里一阵地动天摇，面上还端着架子，问他要吃什么。如意眯着眼靠在圈椅背上，懒懒散散：“大人是这里的常客，小生听大人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