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少上了一辆有轨电车，在中途下了，又叫了辆黄包车匆匆赶往城隍庙古玩市场。乱世里的古董不值钱，古玩市场也因此荒凉得很，偌大一个市场，只有十来个人在游走。
十一少径直走进一家“墨玉轩”，里面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对一炷香，正翻看着报纸。十一少抱拳说道：“周老爷子，得闲啊！”
“哟，十一少！”周老爷子忙放下报纸，“快坐，快坐！”
十一少笑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马马虎虎，混口饭吃罢了！你也知道，这世道，干什么都不景气啊！”周老爷子叹了口气，又习惯性地推了推老花眼镜，“怎么？十一少是来买古董还是有稀罕物件要出手？”
“出手。”十一少道。他将铁箱子轻轻摆到桌面上，周老爷子看了那铁箱子一眼，心道：这十一少手中可有不少值钱的玩意儿，这一次，不知道他又要卖什么？
十一少把周老爷子的表情看在眼里，他面无表情地打开铜锁，掀开了铁箱子的盖子。周老爷子瞥了一眼里面的几样古董，心中一动：嘿，还真是好东西。可他是个人精，脸上却风轻云淡道：“十一少，这些古董有些不合时宜啊，清乾隆年间的青花瓷瓶，隋朝的五彩斗花酒杯，放在日本未大举进攻的37年以前，还算得宝贝，可惜，现在这乱世谁还肯买？”
“呵呵，那这怀素和尚的字还将就吧？”十一少眯缝着眼睛，“我听说很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将领喜好笔墨，这幅字如果能送到他们手里，怕不单单是得几个大洋那么便宜吧？”
“十一少真会说笑话，沦陷区里，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将领谁能联系上？纵然联系上了还不知道经过几层剥削，到最后反而为他人作嫁衣裳！”
十一少不吱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周老爷子，那表情仿佛在问：你到底买不买？
“这样吧，我们俩都是老熟人了，我呢，明人不说暗话。这三件我可以出这个价，十一少认为可以就成交，不成呢，仁义还在！”周老爷子晃了晃三根指头，“以后，有啥古董要出售的，还来找我。”
“再加一个指头吧，你都拿去！”十一少将三件古董卷轴摆到桌面上。
“三十五大洋！”周老爷子微微一笑，“你我都退一步。”
十一少也干脆，当即点点头，道：“行。”
十一少揣了那些大洋，借了周老爷子的电话，拨了个号码。那边有人道：“宪兵执法部！你找谁？”
“我找马队长！”
“你是谁？”
“我是孙铭堂，刚淘到一样稀罕物件，想给马队长开开眼。”十一少说道。
“好，稍等！”那边犹豫了一下，又说。
接着便是片刻的安静。
不一会马队长亲自来接了电话，与十一少约好上午十一点在一家茶馆见面。十一少刚要走，周老爷子跟上来：“十一少有好玩意藏着呢，能否让老朽长个见识？”
十一少呵呵一笑：“不过一颗春秋时期的夜明珠罢了。”
“啥？”周老爷子一愣，眼睛一下发光了。
十一少微微一笑，对目瞪口呆的周老爷子拱拱手，快步去了。
春昇茶馆里，一些穿长衫的人都闷头喝着茶，柜台上贴着一张浓墨重笔的字：莫谈国事。在这个战火不休的年代，随时随地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军统特务，或者一个中统刺客。这些人像幽灵一样鬼魅，又像风一样让人防不胜防的。有人因为骂了一句蒋介石，或者捧了一句共产党，第二天就进了监狱，一辈子翻不了身。
十一少十点半便到了茶馆，在二楼找了间雅间，沏了壶龙井慢慢喝着，看向窗外，心事沉沉。几个日本兵扛着带刺刀的“三八大盖”从楼下叫嚣着走过，他不禁咬紧了牙关。
一年前，他从日本肄业，匆匆回北平，本想闯出一番事业，然而北平老家已毁，百十口的族人都被日本兵活活烧死，家产也被掠夺一空。他的父亲是个守旧的土地主，当初他出国留学的钱还是偷偷从未婚妻——表妹孙娟娟那里借的，表妹为此几乎变卖了所有的首饰。然而留学归来，他却发现偌大一个北平竟容不下一个孙铭堂，他身上那些留学生自大倨傲的癖好一下子土崩瓦解。表妹也在那场战火中失去踪影，据北平在上海做生意的亲戚说，看到她在上海做了不堪的舞女。孙铭堂因欠着表妹情分，又身无分文，只得跟了混混老酒乘火车千里迢迢来到上海。
他虽落魄如此，然而依旧保持着富家子弟收集古董的习惯。得手的情报一向只愿与古董作交换。又因他是家里的第十一个孩子，最小的少爷，被行内人称为“十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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